时光如梭,徐念十岁了。
三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孩子褪去更多稚气。她的身形抽高了些,依旧是瘦,但不再是幼时的单薄,眉宇间那份属于徐渭熊的清晰轮廓愈发明显,只是眼神不似母亲那般终年寒冰,而是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总是在观察和思索的微光。
听潮亭下的阴影,依旧是她最常流连的地方。那些曾经如同天书般的对话、地名、人名、策略,经过三年近乎本能的汲取和潜意识的消化,渐渐在她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模糊却又宏大的北凉与周边局势图景。她依旧不能完全理解那些错综复杂的权谋算计和利益权衡,但她记住了规律,记住了那些被反复强调的关隘、粮道、兵力调配的原则。
她开始不满足于仅仅“听”。那些在脑海中盘旋的念头,那些基于零碎信息拼凑起来的推演,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一日,午后。徐渭熊被徐骁请去前厅商议要事,听潮亭八层难得空置。几名书记官和轮值的低级谋士得以短暂喘息,聚在阁楼外侧的回廊里,低声交谈着,话题自然离不开北凉的军政事务。
徐念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她对这里早已熟悉,守卫知道她的身份,更知道徐凤年对她的宠溺,只要她不打扰郡主处理公务,通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房间中央那座巨大的沙盘吸引了。平日里,她只能躲在下面,听着棋子落在沙盘上的细微声响,想象着上面的风云变幻。此刻,沙盘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她面前,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比她想象的还要精密,还要……引人入胜。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沙盘边,小手扶着冰凉的边缘,踮起脚尖,俯瞰着这片微缩的天下。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北凉与北莽交界的漫长边境线上。那里,插着代表双方兵力部署的、颜色各异的小旗。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涟漪。
她想起了前几天躲在下面时,听到母亲和几位幕僚讨论北莽南朝骑兵的动向。似乎提到过,慕容宝鼎麾下有一支以机动性见长的轻骑,主将性情狡诈,用兵不循常理。
徐念的目光在沙盘上逡巡,最终定格在凉州以北,靠近龙腰州边境的一片区域。那里地势相对平缓,但有几条不起眼的季节性河谷和一片并不算茂密、却足以遮蔽小股部队行踪的灌木林地。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荒谬的想法,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型。
她看了看回廊外,那些谋士还在交谈,无人注意室内。她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代表北莽兵力的旗盒里,取出了几面代表轻骑兵的、带着狼头标志的蓝色小旗。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生怕碰乱了沙盘上原有的布置。她回想着那些偷听来的、关于骑兵作战要点的话语——“动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她将这几面蓝色小旗,没有放在任何已知的、戒备森严的官道或主要关隘前,而是沿着那条在地图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蜿蜒穿过灌木林的季节性河谷,小心翼翼地插了下去。旗子指向的终点,是北凉边境一处并非战略要地、守军相对薄弱的屯粮小城。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沙盘上那条自己“开辟”出的、隐秘而突兀的进攻路线,小脸上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完成了一场盛大想象后的、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的潮红。她只是觉得,如果她是那个狡诈的北莽轻骑主将,或许……会这么试一试?
就在这时,回廊外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轮椅转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徐念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缩回手,下意识地想躲藏,却已经来不及了。
徐渭熊被侍卫推着,回到了书房。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房间,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沙盘上的异样——那几条多出来的、极其扎眼的蓝色骑兵路线,尤其是那条沿着河谷指向屯粮小城的路线,是如此的不合常规,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刁钻。
她的眉头瞬间蹙紧,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沙盘上,随即,转向了僵立在沙盘旁、脸色发白的徐念身上。
“你动的?”徐渭熊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骤降。
几名跟进来的谋士也看到了沙盘上的变化,先是愕然,随即有人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甚至带着几分轻蔑的笑意。一个十岁稚童,在沙盘上胡乱摆放,简直是儿戏。
徐念被母亲那冰冷的眼神看得浑身发冷,心脏怦怦直跳,她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声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理由。”徐渭熊没有斥责,也没有让她立刻将旗子复位,只是吐出了这两个字。她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那条河谷路线上,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闪动。
徐念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母亲,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带着审视与嘲弄目光的谋士,小脸因为紧张而涨得通红。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用还带着稚气却尽量清晰的声音说道:
“我……我听说,北莽南朝有一支轻骑,跑得很快,主将……不喜欢按常理打仗。”
她伸手指着那条河谷:“这里,地图上看很小,但……但如果现在是枯水期,河床应该可以走马。两边的灌木,能藏住人。”
她又指向那个屯粮小城:“这里,离主要的军镇远,守军不多,但……但里面存的粮食,够很多人吃。如果……如果那支轻骑偷偷从这里钻过来,很快就能打到城下,烧了粮食就跑……我们的骑兵可能……来不及救。”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逻辑算不上严密,用词也稚嫩,甚至带着猜测的口吻。但核心的思路却清晰地表达了出来——利用地形隐蔽,实施快速穿插,攻击防御薄弱却具备一定价值的目标。
这番“纸上谈兵”从一个十岁女童口中说出,让原本带着嘲弄神色的几名谋士,脸色渐渐变了。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这条路线,并非无人想过,但其过于冒险和非主流,通常不会被纳入正式的防御考量。此刻被一个孩子如此直白地指出来,却让他们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安。
徐渭熊一直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沙盘,更没有看徐念一眼。
直到徐念说完,房间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徐渭熊,等待着她的反应。是斥责胡闹?还是不屑一顾?
徐渭熊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徐念身上。那目光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如同深潭之水,但其中惯有的、纯粹的冰冷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审视。
她看了徐念很久。
久到徐念感觉自己快要被那目光冻僵,久到周围的谋士们都开始感到有些不安。
然后,徐渭熊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沙盘上那条被徐念标注出的路线,她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是平的,冷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只有两个字。
“尚可。”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众人,转动轮椅,来到书案前。案头,一份刚刚送达、关于北莽南朝骑兵异常调动的密报正摊开着,上面用朱笔圈出的几个可疑动向区域中,赫然包括了那条季节性河谷的北莽一侧入口。
徐念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周……尚可?
母亲……说了“尚可”?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她十岁的天空炸响。没有褒奖,没有微笑,甚至没有一丝温和。但比起以往的冰冷、戒尺和罚跪,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山的分量。
她看着母亲冷漠的侧影,又看看沙盘上自己胡乱摆弄却得到“尚可”评价的路线,再看看周围谋士们复杂难言的眼神,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被艰难认可的酸涩与震动。
她似乎隐约触摸到了一点,母亲所说的“劫”的含义。
知识的种子,在听潮亭下埋藏三年,于无人期待的此刻,在这冰冷的沙盘之上,终于挣破泥土,探出了第一片稚嫩却带着锐气的芽尖。
徐念默默地,将沙盘上那几面蓝色的骑兵小旗,一一取了回来,放回原处。
然后,她对着徐渭熊的背影,极其轻微地,行了一个礼,转身,安静地退出了书房。
脚步,却比来时,沉稳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