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的冬天,来得总是格外决绝。几场朔风过后,天地便彻底褪去了残存的秋色,换上统一的、苍茫的白。雪花不是一片片飘落,而是一团团、一簇簇,被无形的巨力揉碎了,蛮横地倾泻下来,覆盖了亭台楼阁,压弯了枯树枝桠,将整个清凉山乃至陵州城,都拖入一种万物肃杀的沉寂里。
听潮亭八层,炭火烧得比平日更旺些,银丝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努力驱散着从窗缝门隙钻入的寒意。徐渭熊裹着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依旧坐在轮椅上,面前是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卷宗和那张巨大的沙盘。只是今日,她的心神似乎不如往常那般凝定。
窗外,漫天飞雪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帘幕,将远山近景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然而,在这片混沌之中,却有一道极其醒目的、不断移动的墨青色身影。
是徐念。
十岁的女孩,穿着一身利落的墨青色窄袖练功服,手持一柄与她身高相仿的、未开刃的轻钢短剑,正在庭院中央的雪地里,练习着最基本的剑招。
刺、劈、撩、挂、点、崩……
动作还很稚嫩,力道也远谈不上充沛,甚至因为天寒地冻,她的手脚都有些僵硬,每一次挥剑,都能带起一阵细碎的白雪。但她练得极其认真,小脸冻得通红,鼻尖呼出的白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却丝毫不能动摇她眼中的专注与……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
她没有名师系统指点,徐渭熊从不亲自教她武艺,徐凤年虽宠她,所学的刀法却过于霸道刚猛,不适合女子筑基。她所练的,不过是偷偷观察王府侍卫操练,或者从听潮亭下听来的那些零碎口诀中,自己摸索、拼凑出来的野路子。
可就是这野路子,在她日复一日、近乎自虐般的坚持下,竟也隐隐有了几分模样。至少,那握剑的姿势,那出剑时腰腿配合发力的雏形,已远超寻常同龄孩童,甚至带着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近乎本能的狠厉与果决。
徐渭熊的目光,偶尔会从沙盘或卷宗上移开,落在窗外那个在风雪中不断挥剑的瘦小身影上。她的眼神依旧是冷的,如同窗外万年不化的积雪,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冰冷之下,似乎藏着一丝极其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情绪。
是审视?是评估?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徐渭熊收回目光,声音淡漠。
一名身着灰衣、气息内敛如同普通仆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无声地走了进来。他是北凉“砾石”的成员,专司传递最紧要的密信。他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毫不起眼的黑色木匣,匣身没有任何标识,只在接口处,封着一块殷红如血的奇特火漆,火漆上的印记,并非北凉王府的样式,而是一个极其古老、繁复的篆文——“楚”。
看到那个印记的瞬间,徐渭熊搁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周身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凝固了片刻。
灰衣男子将木匣恭敬地放在书案上,然后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的微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徐念挥剑时带起的风声。
徐渭熊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个黑色的木匣上,如同凝视着一条从深渊中浮出的毒蛇。那殷红的“楚”字火漆,像一只诡异的眼睛,与她对视,瞬间将她拖入了无数尘封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回忆漩涡。
西楚。
旧宫。
大雪坪。
还有……那个名字。
一个她以为早已随着西楚的覆灭、随着铁门关的风雪一同被埋葬、被遗忘的名字。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徐念已经练完了一套剑法,正拄着剑,微微喘息,呵出的白气在她面前凝成一团模糊的云。
终于,徐渭熊缓缓伸出手,拿起书案上那柄用于裁纸的、锋利无比的小银刀。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凝重。刀尖精准地撬开那块殷红的火漆,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打开木匣,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卷色泽暗沉、触手冰凉柔韧的……兽皮。
她将兽皮卷取出,缓缓展开。
兽皮上的字迹,不是用墨,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暗褐色的颜料书写,笔画瘦硬,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沙场特有的金戈铁马之气。开篇没有称谓,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内容是关于北莽南朝几个部落近期的异常联合动向,以及一支疑似西楚溃兵后裔组成的、活跃于两国边境灰色地带的武装力量的评估。
情报本身极具价值,甚至弥补了北凉在某些信息渠道上的盲区。
但徐渭熊的目光,却死死地定格在了兽皮卷的末尾。
那里,没有落款,只有一个印记。
那是一个以更加深沉的暗褐色颜料勾勒出的、小小的图腾。图案并不复杂,是一柄断裂的长矛,斜插在一片燃烧的废墟之上。矛尖虽断,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屈的、近乎悲壮的锋芒。
这个图腾,属于一个人。
一个曾经在西楚军中风头无两、被誉为兵道奇才的年轻将领。
一个……与她,与那个她不愿回首的夜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男人。
一个她以为,早已战死在那场决定西楚命运的最后战役中的……名字。
曹长卿之后,西楚最后的兵圣——谢承乾。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无声的霹雳,在徐渭熊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握着兽皮卷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远比窗外呼啸的风雪更加凛冽。
他还活着……
而且,他知道了什么?
他送来这份情报,是示好?是试探?还是……别有图谋?
他与徐念……
无数的念头,如同狂暴的雪崩,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那些被她用无尽的工作、用冰冷的意志强行镇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关于过往的混乱、屈辱、挣扎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复杂情愫,在这一刻,尽数翻涌而上,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兽皮卷,坚硬的皮质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有些粗重,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翻腾着惊涛骇浪——有震惊,有愤怒,有警惕,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痛苦。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庭院中,徐念似乎休息够了,再次举起了手中的短剑。这一次,她练习的不再是基础招式,而是一套连贯性更强的、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步伐与剑势的结合。那步伐灵动诡谲,剑势狠戾决绝,虽因力道和经验不足而显得稚嫩,但那隐隐透出的、不同于中原任何门派的路数,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倔强与狠劲……
像谁?
是像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冰冷的自己?
还是像……那个曾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破阵枪”与诡谲兵法、在西楚战场上百战百胜的……谢承乾?
徐渭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着徐念在雪地里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继续挥剑。那单薄而倔强的身影,在这一刻,仿佛与兽皮卷上那个断裂长矛的图腾,与那段她极力想要埋葬的过往,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
这个孩子,不仅是她屈辱的证明,是她必须背负的“劫”,如今,更可能成为一个……连接着过去与未来、可能引爆无数未知风险的……引信。
谢承乾的出现(或者说,他的“重现”),意味着什么?他是否知道了徐念的存在?他想要做什么?
北凉、西楚旧部、北莽……各方势力如同巨大的齿轮,缓缓转动。而徐念,这个流淌着复杂血脉的孩子,是否会成为这巨大齿轮碾压下,第一个粉身碎骨的牺牲品?
徐渭熊死死地盯着窗外,目光仿佛要穿透漫天风雪,穿透时光的壁垒,看清那隐藏在迷雾之后的、狰狞的命运轨迹。
她手中的兽皮卷,已被攥得不成形状。
窗外的徐念,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挥剑,小小的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却又顽强得如同一株试图刺破冻土的嫩芽。
炭盆里的火,不知何时弱了下去,房间里的温度在一点点下降。
而徐渭熊的心,比这房间,比窗外的冰雪,更加寒冷。
良久,良久。
她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着兽皮卷的手。那卷承载着惊人秘密与沉重过往的兽皮,无声地滑落在铺着厚厚毡毯的地面上。
她没有去捡。
只是缓缓地、艰难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痛苦挣扎,所有的冰冷算计,都重新封锁回那双如同深渊般的眸子里。
唯有那微微颤抖的、依旧保持着紧握姿势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大雪,依旧无声地落着。
覆盖了庭院,覆盖了来时路,也试图覆盖住,这听潮亭内,刚刚掀起的、足以影响未来格局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