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的深秋,草木摇落,朔风渐起,带着一种刮入骨子里的寒意。然而,这一日的北凉王府,却因一位特殊客人的到来,仿佛注入了一股温润的江南水汽,连带着那肃杀的天空,都似乎明朗了几分。
徐脂虎回来了。
这位远嫁江南的大郡主,每一次归宁,都像是给这座被铁血与风沙浸透的王府,带来了一场不合时宜却又人人暗自期盼的旖旎春梦。她的车驾尚未停稳,那独特的、带着几分慵懒与娇柔的嗓音便已传了进来,如同暖风吹皱了王府沉寂的池水。
“哎哟,这北凉的风,还是这么不解风情,专会欺负人。”
徐念正被姜泥牵着,在庭院里看着仆役们清扫堆积的落叶。听到这陌生的、却又莫名让人觉得亲切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繁复锦绣宫装、披着雪白狐裘的绝美女子,正扶着侍女的手,袅袅婷婷地从马车上下来。她云鬓高耸,珠翠轻摇,眉目如画,肤光胜雪,与北凉女子普遍的高挑飒爽截然不同,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被江南烟雨精心滋养出来的、水润剔透的娇柔。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流转间自带三分媚意,七分聪慧,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去。
这便是徐脂虎。人如其名,似胭脂般秾丽,内里却藏着猛虎般的洞察与魄力。
徐凤年早已大笑着迎了上去,姐弟二人相见,自有一番不必言说的亲昵与调侃。徐脂虎伸出带着玉镯的纤纤素手,轻轻戳了戳弟弟的额头,嗔怪道:“瞧你这模样,又去哪里野了?也不知道派人去江南接接我,害我一路颠簸。”
她的目光,随即越过了徐凤年,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小小的、正怯生生望着她的身影上。
徐念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袄裙,站在枯黄的落叶中,像一株刚刚探头的、娇嫩的迎春花。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此刻却带着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小手紧紧攥着姜泥的衣角。
徐脂虎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那双洞察世情的凤眼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怜惜,有恍然,有沉重,最终都化为了一汪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温柔。
她松开徐凤年,缓缓走向徐念,步履轻盈,狐裘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几片枯叶。
她在徐念面前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一股清雅馥郁的、不同于北凉任何熏香的甜美香气,萦绕在徐念鼻尖。
“你就是念儿吧?”徐脂虎的声音放得极柔,如同春风拂过耳畔,“我是你大姨,徐脂虎。”
她伸出手,没有立刻去碰触徐念,只是悬在那里,带着邀请的意味。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染着淡淡的蔻丹,像初绽的花瓣。
徐念仰头看着这张陌生又美丽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暖融融的笑意,心中那层因长久冰冷而结起的薄冰,似乎被这目光烫了一下,发出细微的龟裂声。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怯生生地,将自己一只微凉的小手,放入了那只温暖柔软的掌心。
徐脂虎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指尖温暖干燥。
“长得真好。”她细细端详着徐念的眉眼,语气里带着由衷的赞叹,随即又染上一丝心疼,“就是瘦了些,北凉的风沙大,到底不如江南水润。回头大姨给你带了好多江南的糕点和绸缎,定要把我们念儿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的态度是如此自然,如此亲昵,仿佛徐念就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最疼爱的晚辈,没有一丝一毫的隔阂与探究。这种毫无保留的温暖,是徐念在母亲那里从未得到过的,她有些无措,却又贪恋这份温暖,小脸上不由自主地飞起两团红晕,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徐脂虎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冰湖的暖石,在王府激荡起层层涟漪。她与徐骁叙话,与徐凤年笑闹,指挥着仆人将她带来的各式江南特产分发给众人,所到之处,皆是欢声笑语,连带着整个王府似乎都活络、明亮了起来。
然而,这份暖意,在触及听潮亭时,便自觉地收敛了声势。
徐脂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需要通传才能进入。她只是示意侍女留在外面,自己独自一人,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书房内的景象,与她离上次归来时并无太大区别。依旧是堆积如山的卷宗,巨大的沙盘,以及那个永远置身于这一切中央、仿佛与它们融为一体的、坐在轮椅上的玄色身影。
只是,那人似乎比记忆中更加瘦削,侧脸的线条更加冷硬,周身弥漫的那股寒意,也更加刺骨。
徐渭熊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便抬起了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但那冰封的表情,并未有丝毫融化。
“回来了。”徐渭熊的声音,依旧是平的,冷的,听不出喜怒。
“嗯,回来了。”徐脂虎反手关上门,将外界的喧嚣与阳光隔绝。她踱步过来,目光扫过沙盘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旗帜,扫过书案上墨迹未干的批注,最后,落在了徐渭熊那双盖在薄毯下的、空荡荡的腿上。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痛蔓延开。
她没有像徐凤年那样,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或者说些无用的安慰之词。她只是走到轮椅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徐渭熊放在扶手上、因为常年握笔和翻阅卷宗而带着薄茧和凉意的手。
“二姐,”徐脂虎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惯有的慵懒娇媚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姐妹间才有的、沉静而通透的心疼,“你……何苦如此逼自己?”
徐渭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想要抽回,却被徐脂虎更紧地握住。
“北凉需要人守着。”徐渭熊别开视线,望向沙盘,声音淡漠,“凤年……还不够。”
“是,北凉需要人守着,凤年也需要人帮衬。”徐脂虎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不肯放松,“可你自己呢?徐渭熊呢?就把自己彻底活成北凉的一件兵器,一座了望塔吗?”
徐渭熊的嘴唇抿得更紧,下颌线绷出倔强的弧度,没有回答。
徐脂虎叹了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重。她俯下身,靠近徐渭熊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铁门关的风雪已经过去了,二姐。可你心里的风雪,何时才能停?”
徐渭熊的身体猛地一僵,霍然转头,看向徐脂虎,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被触及最深处伤疤的冰冷与警告。
徐脂虎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她的目光,那双凤眼里,没有惧怕,只有深不见底的理解与痛惜。“别人看不穿你这身冰做的铠甲,我还看不穿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心里的苦,比北凉道的雪……还要深,还要冷。”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撬开了徐渭熊心防最脆弱的一角。她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冰层,似乎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有什么极其汹涌的东西在那裂痕之下翻滚、冲撞,几乎要破冰而出。但她最终还是强行压了下去,只是猛地抽回了被徐脂虎握住的手,转回头,声音冷硬:“我的事,不用你管。”
徐脂虎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知道她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她没有再逼迫,只是直起身,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无声地离开了书房。
她知道,有些伤口,只能自己舔舐。有些风雪,只能自己熬过去。她能做的,只是在风雪之外,尽力为她在意的人,撑起一小片温暖的屋檐。
从听潮亭出来,徐脂虎脸上的沉重便迅速褪去,重新挂上了那抹慵懒而明媚的笑意。她径直去了徐念住的小院。
徐念正坐在窗前,对着院子里一棵光秃秃的石榴树发呆。看到徐脂虎进来,她连忙站起身,有些拘谨。
徐脂虎笑着走过去,很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揽入怀中。不同于徐渭熊身上那种冰冷的墨香与药味,徐脂虎的怀抱温暖、柔软,带着江南阳光和甜香的气息,让徐念下意识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念儿,”徐脂虎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柔得像梦呓,“今天在学堂,可有被欺负?”
徐念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那些伤口,她已学会自己藏起来。
徐脂虎也不追问,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她低头,看着怀中孩子那纤细的脖颈和带着绒毛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怜爱。
“念儿,”她轻声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温柔,“别怪你娘。”
徐念的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大姨。
徐脂虎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听潮亭里那个孤独而倔强的身影。“她不是不爱你,”徐脂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悠远的、深刻的悲伤,“只是……她心里的苦,比北凉道的雪还要深,还要厚。厚到……她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力气,来像寻常母亲那样,抱抱你,哄哄你了。”
徐念怔住了。大姨的话,像一道微弱的光,试图照进她因委屈和不解而黑暗的心房。
“她把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冷冰冰的,像块石头……”徐脂虎收回目光,看着徐念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因为她要用这副样子,去扛起很多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东西。她要保护北凉,要保护你舅舅,也要……保护你。”
“保护我?”徐念喃喃道,眼中充满了困惑。
“是啊,保护你。”徐脂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用她自己的方式。也许方式不对,也许让你难过了……但你要相信,在那层厚厚的冰雪下面,她是在乎你的。”
徐念低下头,小脑袋里一片混乱。母亲冰冷的脸庞、戒尺的疼痛、那句“你的劫自己渡”,与大姨此刻温柔的话语、温暖的怀抱交织在一起。她无法理解,却又隐隐觉得,大姨说的,或许……是真的?
徐脂虎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抱着她,让她感受着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暖与接纳。
窗外,北凉的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千堆枯叶。
但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在胭脂虎温柔而坚定的怀抱中,徐念心中那冻得僵硬的土壤,似乎被这来自江南的暖风,吹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理解”的嫩芽,或许正在那冰雪之下,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