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冰冷浑浊的河边回来,沈清莲就发起了高烧。
浑身湿透,在深秋的寒风里走了近一小时才回到宿舍,当晚就开始咳嗽,额头滚烫。她自己吃了点从校医院开的、最便宜的退烧药,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在简陋的单人床上蜷缩成一团,硬扛了三天。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意识在滚烫的混沌和冰冷刺骨的清醒间反复沉浮。梦里是翻腾的石灰池,是嘶鸣的煤气,是母亲青白僵硬的脸,是沈星河崩溃流泪的眼,还有那朵在污浊河水中载沉载浮、散发着微弱绿光的莲花……最后,一切都化作了刺骨的冰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淹没,窒息。
第四天早上,热度终于退了。她勉强撑起虚软的身体,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用冷水狠狠拍打了几下。指尖触碰到脸颊,冰凉。高烧带来的虚弱感还在,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但神智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像被冰水淬过的刀锋。
她没有请假。洗漱,换上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毛衣,外面套上校服外套,背上书包,准时走出宿舍。脚步有些虚浮,但很稳。走廊里遇到隔壁宿舍早起打水的女老师,对方惊讶地看着她:“清莲?你脸色好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今天别去上课了,我帮你跟李老师说一声。”
“不用了,张老师。我没事,就是没睡好。” 她轻轻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平静,“落下课不好补。”
女老师看着她倔强挺直的背影,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这孩子,太要强了,也……太让人心疼了。
课堂,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的日子重新恢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那场高烧,或者说,被河边那场崩溃的痛哭,彻底烧成了灰,又用冰冷的河水淬炼成了更坚硬的形态。胸口仿佛被挖空了一大块,冷风飕飕地灌进去,留下一种空洞的、麻木的平静。那朵被她从河里捞回来的夜光莲花,被她仔细地、一点点擦干,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包好,藏在了行李箱最底层,压在几件旧衣服下面。她没有再拿出来看,但知道它在那里。像一个被封印的符咒,一个禁忌的纪念品,提醒着她所失去的,也见证着她所选择的。
日子依旧在一种表面的、脆弱的平静中滑过。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她稳居年级前列,甚至比“出事”前更好。老师们看她的眼神多了赞许和更深的怜悯,同学们私下议论她“真是坚强”、“换了别人早垮了”。她听着,木然地接受着,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成绩好,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学习,那是她目前唯一可控的、能通往“未来”的路径。同情和赞许,不过是“悲惨孤女”人设带来的附属品,可以利用,不必在意。
与沈星河之间,那种冰冷而脆弱的默契仍在继续。图书馆里,他们依然隔着遥远的距离,像两颗运行在各自轨道、却被无形引力束缚的黯淡星体。偶尔,极其偶尔,她的目光会掠过他所在的方向。他依旧苍白消瘦,坐在那里更像一具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对着书本长时间发呆,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有时,他会突然惊醒般猛地抬头,仓皇四顾,目光掠过她时,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惧和绝望。然后,他会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像一只受惊过度、无法从噩梦中醒来的幼兽。
清莲收回视线,继续看自己的书。心中那片冰原,没有因他的痛苦泛起丝毫涟漪。愧疚吗?或许有一丝,冰冷如针尖,刺一下便消失无踪。更多的是评估:他还能撑多久?会不会崩溃?崩溃后会带来什么风险?她像观察一个不稳定的化学试剂,冷静地计算着其可能产生的反应和后果。他们之间那根染血的纽带,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令人窒息。但至少,目前,他还保持着沉默,守着那个秘密。这就够了。
直到那个周四的下午。
深秋的天空是那种淡淡的、泛着灰的蓝色,阳光稀薄,没什么温度。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卷起枯黄的梧桐叶,在水泥地上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响声。放学铃声刚响过不久,学生们鱼贯而出,校园里充满喧闹。清莲收拾好书包,和往常一样,准备先去食堂吃点简单的晚饭,然后去图书馆。
刚走出教学楼,就被门卫室的王大爷叫住了。
“沈清莲?等一下!” 王大爷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朝她挥了挥,“有你的信!海外来的!挂号信,得签收。”
海外?挂号信?
清莲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恢复平稳,但一种冰冷的、细微的警觉,像蛇一样悄然钻入脊柱。她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只是略带疑惑地微微偏头,然后平静地走过去。
“我的信?海外?” 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不解。一个刚刚经历母亲“自杀”、孤苦无依的少女,收到海外来信,第一反应应该是困惑,而非警觉。
“是啊,你看,这邮票,还有这邮戳……嗯,全是洋文,看不懂。” 王大爷把信封递出来,指着上面花花绿绿的邮票和模糊的海外邮戳,“寄信人……哦,这里,有中文,黑龙航运公司?这名字有点唬人。收信人是你,沈清莲,地址写的咱们学校,没错。你签个字吧。” 他递过来一个登记本。
黑龙航运公司。
这五个字,像五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清莲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看不见的涟漪。母亲沈月柔生前工作的邮轮,所属公司好像就是这个名字。一个模糊的印象,来自母亲某次醉酒后扔在桌上的、揉得皱巴巴的工资单,或是某份被水浸过的劳动合同碎片。
她接过信封。很普通的国际挂号信信封,白色,左上角印着蓝色的、线条简练的船锚和波浪标志,下面是两行英文,一行是公司名称“bLAcK dRAGoN ShIppING”,另一行是地址,某个东南亚的港口城市。中间是打印的收件人信息:沈清莲,中国,江州市第七中学。字迹是标准的印刷体,工整,冰冷。
信封摸起来有些厚度,里面似乎不止一页纸。
“谢谢王大爷。” 她垂下眼睫,拿起笔,在登记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工整,笔画平稳,没有丝毫颤抖。
“不客气,丫头。是不是你妈妈以前单位有啥事啊?唉,节哀顺变啊。” 王大爷收起本子,叹了口气,摆摆手。
清莲没接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将信封对折,握在手里,转身离开。指尖触及信封微凉的表面,传来一种异样的质感。不是普通的信件纸张,似乎还附着了别的什么东西,硬硬的,边缘有些硌手。
她没有再去食堂,脚步方向一转,走向了宿舍区后方那片小小的、几乎没什么人去的杉树林。下午四五点钟,天色尚明,但林子里光线晦暗,高大的水杉投下长长的阴影,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棕红色的针叶,踩上去松软无声。这里足够僻静。
她在林间一张破旧的长椅上坐下,长椅的木条有些腐朽,坐着并不舒服。她没有立刻拆信,而是将信封举到眼前,借着枝叶缝隙漏下的、稀薄的天光,仔细地、翻来覆去地检查。
信封封口很平整,用胶水粘牢,没有拆开过的痕迹。邮戳清晰,是半个月前从那个东南亚港口城市寄出的。除了打印的收信人信息,没有任何手写笔迹,也没有寄信人具体的部门或联系人。
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来自海外公司、寄给已故员工家属的公务信函。可能是抚恤金结算?离职手续?物品认领通知?任何一家正规公司,在处理员工身后事时,都会有类似的流程。
但“黑龙航运”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清莲的神经末梢。母亲工作的邮轮,所谓的“海上赌场”……沈月柔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债务,那些深夜压低声音的、充满恐惧的讨债电话,那些印着狰狞龙纹的借据碎片……很多都隐约指向与这艘船、这个公司有关的“渠道”。母亲曾含糊地提过,船上的“王哥”、“李经理”不好惹,欠他们的钱“利滚利,要命的”。
一种本能的、经过血腥洗礼后锻炼出的危险直觉,在无声地尖叫。这封信,绝不简单。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压下那一丝翻涌的寒意。指甲沿着信封边缘,小心翼翼地、平稳地撕开。没有急躁,没有颤抖,动作精准得像在拆解一枚可能致命的炸弹。
信封里滑出几张纸。最上面是一张质地稍硬、印刷精美的公司抬头信纸,全英文,格式正式。清莲的英文不错,她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
信的开头是标准的商务套话,对“沈月柔女士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和深切慰问”。接着,提到了根据公司规定和劳动合同,需要对沈月柔女士在职期间的物品、财务往来及未尽事宜进行最终清理和结算。信中提及,在清理其员工个人储物柜时,发现了一些“私人物品及文件”,按照公司规定需通知家属或指定继承人处理。同时,财务部门核对账目时,发现有一笔“未结清的款项”关联到沈月柔女士,需要其合法继承人予以确认并配合后续流程。信末要求收信人在指定日期前,以书面形式回复是否愿意接收遗物,并提供相关身份及继承权证明文件复印件,以便公司安排后续事宜。落款是“黑龙航运公司人力资源与行政部”,一个英文名签名,看不清具体职位。
公式化的措辞,公事公办的语气。看上去,无懈可击。
但清莲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几个词:“私人物品及文件”、“未结清的款项”。
私人物品?母亲在船上的储物柜里,能有什么?无非是些换洗衣物、洗漱用品、或许还有几张照片。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地发国际挂号信来通知?还有“未结清的款项”……是指未结清的工资?还是……别的什么?母亲在船上欠下的赌债,公司是否知情?或者,这根本就是赌场方面,换了一种更“合法”、更隐蔽的方式来催讨?
她的指尖微微发凉。继续往下看。
信纸下面,是两张复印件。一张像是储物柜物品清单的表格,罗列了几样东西:几件衣物、一个旧化妆包、一本写满字的笔记本、一个用橡皮筋捆着的牛皮纸文件袋。物品描述很简略。另一张则是一份财务往来的对账单片段,抬头是黑龙航运公司下属的“船上娱乐服务部”,时间跨度是沈月柔去世前三个月,上面有一些数字和代码,看不太懂,但末尾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触目惊心的负数余额,后面跟着货币符号和一连串零。金额不小。
“娱乐服务部”……清莲的瞳孔微微收缩。邮轮上的赌场,通常就隶属于类似的“娱乐”部门。这张对账单,恐怕就是母亲赌债的“官方”版本之一。
最后,信封底部,还掉出一个小小的、硬质的东西。她捏起来,凑到眼前。
是一张照片。彩色,但有些褪色,边角微卷。照片上,是母亲沈月柔。她穿着邮轮服务员的制服——白色的短袖衬衫,深蓝色的及膝裙,脖子上系着丝巾,脸上化着浓妆,对着镜头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却难掩疲惫的笑容。背景是邮轮华丽的内部走廊,灯火通明。照片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应该是她刚上船不久时拍的。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几个字,字迹有些歪斜:“新开始,希望。” 日期是七八年前。
看着照片上母亲尚且年轻、眼中还带着一丝对“新开始”懵懂希冀的脸,清莲的心中一片冰封的麻木。没有悲伤,没有怀念,只有一种冰冷的嘲讽。新开始?希望?最后通向的,不过是债务缠身、酗酒度日、最后在绝望中“自杀”的结局。多么讽刺。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封信和附件上。公司为什么要寄这张照片过来?是暗示?是警告?还是仅仅……随附的遗物之一?
不。不对。
如果只是常规的遗物处理和债务通知,完全可以通过邮件,或者委托本地机构办理,何必如此正式地发国际挂号信到学校?而且,母亲“自杀”身亡的消息,警方肯定有记录,公司如果只是走流程,按说应该联系当地警方或街道,怎么会如此精准地找到她的学校地址?还特意强调“未结清的款项”和“私人物品及文件”?
一种细微的、却令人极度不安的违和感,像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扩散开来。这封信,看似程序正确,措辞严谨,却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刻意。仿佛在公事公办的外壳下,藏着某种试探,或者……监视。
她想起母亲醉酒后那些含糊的呓语:“……王哥说再不还钱……扔海里喂鱼……”、“公司有规矩……跑不掉的……”、“那些东西……不能让人知道……” 还有沈寒川失踪前,隐约透露出的,他与母亲在船上的债务,似乎也牵扯到某些“船上的人”。
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将信纸和照片重新叠好,塞回信封,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阳光透过稀疏的杉树叶,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林外小径的尽头,靠近宿舍楼拐角的地方,有个人影,极快地闪了一下,消失了。
动作很快,几乎是瞬间。如果不是她正处在高度警觉的状态,几乎会以为是错觉。
那是一个穿着深色夹克、身材中等的男人背影,戴着顶普通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只是一瞥,根本看不清脸。但那个身影……很陌生。不是学校的老师,也不是她见过的任何职工或家属。而且,那个人闪避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自然,像是……在躲避视线?
清莲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猫。她没有立刻转头去看,而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微微低下头,仿佛还在为手中的信件悲伤。但全身的感官,都在一瞬间提升到了极致。
耳朵捕捉着林外的声音。只有风吹过杉树林的沙沙声,远处操场上学生隐约的嬉闹声,没有脚步声靠近。
眼睛的余光,牢牢锁定了那个人影消失的拐角。一片空荡,只有墙壁投下的阴影。
等了大约一分钟,两分钟……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刚才那一眼,真的只是错觉。
但她不相信错觉。尤其是在刚刚收到这封来自“黑龙航运”的信之后。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拍了拍身上的针叶,将信封小心地放进书包内侧的夹层,拉好拉链。然后,她背上书包,步伐平稳地走出杉树林,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个拐角。空无一人。她又看似随意地看了看四周,宿舍楼附近只有几个女生结伴走过,远处有老师在散步,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影。
是路过?还是……
她不动声色,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脚步不疾不徐,保持着平时的节奏。但每走一段,她就会借着整理头发、调整书包肩带、或者看似欣赏路边花草的动作,极其自然地、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视身后和两侧。
一次,在路过教学楼的反光玻璃窗时,她借着玻璃模糊的倒影,似乎看到后方较远的林荫道另一头,有个深色的身影,正背对着她,慢悠悠地走着,手里似乎拿着手机在看。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身形和衣着颜色……有点像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男人。
她的心沉了沉。是巧合?还是……
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加快脚步,继续朝图书馆走去。只是,在进入图书馆大门前,她借着推开玻璃门的动作,再次迅速瞥了一眼身后。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图书馆里温暖而安静,带着熟悉的书卷气。她刷卡进入,走向自己常坐的角落。一切如常。但她能感觉到,后背的肌肉微微绷紧,一种被窥视的、如芒在背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散去。
她在老位置坐下,摊开书本,却没有立刻看进去。信封在书包夹层里,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布料烫着她的脊背。那个一闪而过的陌生身影,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她的警戒线上。
黑龙航运公司的信……“未结清的款项”……“私人物品及文件”……还有,可能的跟踪?
这几件事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母亲沈月柔的死亡,以及她留下的烂摊子,并没有因为警方的“自杀”结论而彻底了结。那些隐藏在邮轮华丽外表下的阴暗触角,那些与高利贷、赌场纠缠不清的债务网络,似乎……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即使人死了,有些账,恐怕还要算。而她现在,是沈月柔法律上唯一的直系亲属,是遗产的第一顺序继承人。
这封信,是试探?是提醒?还是……某种更隐蔽的威胁的开端?
那个跟踪者,是公司派来核实她情况的?还是债主方面的人?他们想知道什么?确认她的存在?评估她的价值?还是……在监视她,看她是否会有什么“异常”举动?
清莲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的边缘,留下浅浅的印痕。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冰冷的计算和评估。
高烧褪去后那种空洞的麻木,此刻被一种更加尖锐、更加清醒的警觉所取代。短暂的、用罪孽换来的“平静”假象,似乎出现了裂痕。新的阴影,如同潜伏在深水下的暗流,已经开始悄然涌动,试图将她重新拖入漩涡。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白雾。然后,她低下头,开始阅读摊开在桌上的英文原版书籍。神态专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早已绷紧的弦,此刻发出了更加尖锐的嗡鸣。旧的敌人以另一种形式“死去”了,但新的威胁,或许更庞大、更隐蔽、更难以捉摸的威胁,已经露出了它模糊的轮廓。
游戏,还远未结束。而这一次,她将独自面对。沈星河……他自身难保,不再是可依靠的同盟,甚至可能成为新的变数。
她必须更小心,更冷静,更快地……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