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流水一样,平静地、无声地淌过。日历一页页翻过,从深秋进入初冬。天气转冷,天空总是一种淡淡的、忧郁的铅灰色,阳光罕见,空气里弥漫着萧瑟的寒意。校园里的梧桐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无数只干枯的手。沈清莲的生活,依旧维持着那种精确到刻板的规律。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沉默的钟摆。她脸上的血色似乎多了一点点,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封般的沉寂,却愈发深重。她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无声无息,不引人注目,却也拒绝任何阳光的探访。
期中考试过去了。成绩发下来,她毫无悬念地回到了年级前十,甚至比“出事”前更靠前几位。班主任李老师私下找她谈话,语气里满是欣慰和鼓励,说“看到你这样坚强,老师就放心了”,又说学校已经帮她申请了特困生补助和几个专项奖学金,让她安心学习,不要有后顾之忧。她静静地听着,垂下眼睫,轻轻点头,说“谢谢老师”,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深夜在灯下与困意搏斗的时光,那些将每一分精力都榨干、用来填补知识空白和记忆裂痕的努力,那些用近乎自虐的专注来对抗噩梦和回忆侵袭的日夜,才换来了这张薄薄的、印着漂亮分数的成绩单。这不是天赋,这是用意志力垒砌的、摇摇欲坠的堤坝,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所谓“正常未来”的绳索。
周末的下午,图书馆照常开放,但人比平时少些。清莲坐在老位置,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社会心理学导论》。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注解,是她用细密的笔迹留下的痕迹。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似乎酝酿着一场冬雨。阅览室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持续的嗡嗡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被厚厚墙壁阻隔的马路喧嚣。
她的目光落在书页上,但思绪却有些飘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这种突如其来的、无法集中精神的感觉,最近偶尔会出现。像平静水面下潜藏的暗流,不知何时就会涌上来,搅乱一池死水。她知道原因。是那些被强行压制、却从未真正离去的记忆碎片,是那种深植骨髓的、对未来的不确定和隐隐的危机感,还有……对沈星河那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们依旧保持着那种冰冷的默契。在图书馆,远远相隔,互不打扰,只用最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确认对方的存在。她能看到他依旧苍白消瘦,眼下的阴影似乎从未褪去,看书时常常长时间地发呆,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动,留下凌乱的线条。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阴郁,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在角落里慢慢枯萎。有时,她会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沉重、黏着,充满压抑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但当她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去时,他又会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躲开,将头埋得更低。
这种无声的、扭曲的联结,像一根冰冷的蛛丝,悬在两人之间,看似脆弱,却坚韧无比。它提醒着她,那场血色的噩梦并非幻觉,那段共同的罪孽无法抹去,那个被她拖下深渊的少年,正与她一起,在看不见的泥沼中缓慢沉沦。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她自己忽略的涟漪,偶尔会在心底最坚硬的冰层下泛起——那是愧疚吗?或许是吧。为了自保,为了复仇,她将他也变成了共犯,将他原本就灰暗的人生,彻底拖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他的恐惧,他的崩溃,他眼中日益深重的绝望,她都看在眼里。但那丝涟漪,很快就被更强大的、冰封的理智所冻结。愧疚是奢侈品,是软弱的象征。这条路是她选的,他没有退路,她更没有。任何一丝心软,都可能将两人推向万劫不复。
她闭了闭眼,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强行压回心底的冰窖。目光重新聚焦在书页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胸口仿佛堵着一团湿冷的棉花,沉甸甸的,透不过气。她知道,她需要做一个了断。不是对沈星河,而是对她自己。对那个曾经怀有微弱期盼、相信“身处黑暗,心向光明”的、天真可笑的自己。
她合上书,动作很轻。收拾好书包,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到闭馆,而是提前离开了。走出图书馆大门,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灰尘和即将下雨的湿润气息。她拉紧了身上单薄的旧外套,将半张脸埋进褪色的围巾里,朝着与学校、宿舍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着脚步,穿行在周末午后略显冷清的街道上。穿过几条熟悉的巷子,越过一座老旧的石桥,脚下的路渐渐变得偏僻。人声、车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风吹过枯草和光秃树枝的呜咽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浑浊的流水声。
她走到了城郊的结合部,一片尚未完全开发的河滩地。这里曾经是附近居民散步的地方,但近年来因为上游建厂,水质变差,气味也不好,便渐渐荒废了。河堤是简陋的土坡,长满了枯黄的芦苇和杂草,在风中瑟瑟发抖。河水是浑浊的灰黄色,缓缓流淌,水面漂浮着一些枯枝败叶和说不清的垃圾,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泥腥与腐朽混合的气味。对岸是空旷的野地,更远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模糊的工厂轮廓。一切都显得破败、荒凉、了无生气。
这里没有人。正是她需要的。
清莲沿着河堤慢慢走着,直到找到一个相对平缓、远离小路的斜坡。她停下脚步,放下书包,在枯黄的草地上坐下。冰冷的、带着湿气的寒意立刻透过单薄的裤料渗进来。她毫不在意,只是抱膝坐着,目光投向那缓缓流动的、肮脏的河水。
河水浑浊,映不出天空的颜色,只有一片沉郁的灰黄,像她此刻的心境。这里足够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也可以听见心底那些喧嚣的、却被她强行禁锢的声音。
她静静地坐了很久,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与这荒凉的景色融为一体。风卷起枯草,拂过她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凉意。天空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仿佛随时会坠落。要下雨了。
终于,她动了。伸手,从外套内侧一个缝得很隐蔽的暗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那东西用一块洗得发白、但很柔软的旧手帕仔细包裹着。她将手帕放在膝上,手指有些僵硬,动作缓慢地,一层层揭开。
手帕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朵莲花。
不是真花,而是用某种夜光材料手工制成的工艺品。花瓣薄如蝉翼,层层叠叠,形态优美,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天光下,也能看出制作时的精巧用心。莲花的茎秆是细细的金属丝,有些地方已经有些氧化发暗。整朵莲花不过巴掌大小,安静地躺在素白的手帕上,散发着一种与周围荒凉破败格格不入的、脆弱而晶莹的光泽。
沈清莲的目光,落在莲花底座内侧,那行用极细的笔尖刻上去、再填了荧光颜料的小字上。字迹有些稚嫩,但很工整:
“身处黑暗,心向光明。”
八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还在散发着极其微弱的、莹莹的绿光,像黑暗中蛰伏的萤火。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冰冷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小字。粗糙的触感,带着记忆的温度,灼烫般刺痛了她的皮肤。
这是沈星河送的。在很久以前,在那个沈寒川的阴影尚未如此狰狞、母亲尚未彻底沉沦、她的人生尚未完全跌入深渊的、模糊的“以前”。具体是哪一天,为什么送的,她有些记不清了。似乎是她某次考试考得不错,又或者只是他心血来潮。他只说,是自己手工课上做的,材料是捡来的边角料,不值钱,但晚上会发光,“像真的莲花一样”。他说这话时,眼神闪躲,耳根微红,将莲花塞给她就跑开了。那时,他们还算不上朋友,只是同班同学,偶尔在图书馆遇见,会坐得不远,各自安静地看书。他大概是从她总是一个人、总是低着头、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中,感觉到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孤独吧。他那沉默的、笨拙的善意,像黑暗里极其微弱的火星,曾经短暂地、温暖过她冰冷生活的一角。
“身处黑暗,心向光明。” 那时,她或许还曾对着这行字,在无数个被母亲醉酒打骂、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被孤独吞噬的深夜里,偷偷地、卑微地奢望过。奢望有一天,能走出这无边的黑暗,触碰到一点点,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光明。这朵夜光莲花,曾被她珍而重之地藏在枕头下,仿佛那微弱的光芒,真的能照亮梦魇,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
多么天真。多么可笑。
光明?她早就没有资格奢望光明了。从她默许母亲将她送到沈寒川床上的那一刻起,从她握着沾血的螺丝刀、看着沈星河崩溃哭喊的那一刻起,从她冷静地写下遗书、拧开煤气阀门的那一刻起……不,或许更早,从父亲离世、母亲堕落、生活变成无尽深渊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注定与光明无缘了。那所谓“心向光明”的期盼,不过是弱者无力反抗时,可悲的自我安慰,是麻痹自己的毒药。
真正的黑暗,不是没有光,而是你自己,已经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并且,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利用它,驾驭它,甚至……制造它。
她凝视着掌心这朵小小的、发光的莲花。它依旧精致,依旧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光芒,在昏暗的暮色中,像个倔强的、不肯熄灭的梦。但这光芒,此刻在她眼中,只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讽刺,如此……不合时宜。它像一个温柔的、却早已过期的谎言,提醒着她曾经有过的、软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幻想,是致命的弱点。
她需要斩断它。斩断与过去那个还会心存幻想、还会奢望光明、还会被一点点微小善意打动的、软弱的沈清莲最后的联系。这朵莲花,这个象征,这份记忆,都必须被抛弃。就像抛弃那些无用的眼泪,抛弃那些可笑的期待,抛弃那个渴望被救赎的、脆弱的灵魂。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走到河堤边缘。浑浊的河水就在脚下不远处,缓缓流淌,无声地吞噬着一切投入其中的东西。她摊开手掌,夜光莲花静静地躺在掌心,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像一只即将熄灭的、最后的萤火虫。
她看着它,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波澜。然后,手腕轻轻一扬——
莲花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微弱光痕的弧线,朝着灰黄的河面坠落而去。
动作干脆,决绝。没有犹豫。
结束了。她在心里默念。与过去的、天真的、软弱的自己,彻底告别。从今往后,她的道路只有黑暗,她的方向只有复仇和生存。光明,是敌人的诱饵,是弱者的幻觉,是她再也不需要、也不配拥有的东西。
莲花在空中翻转,微弱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像最后一声叹息。然后,“噗通”一声轻响,落入浑浊的河水。水花很小,很快被流动的河水抚平。莲花在水面漂浮了一瞬,那莹绿的光芒在灰黄的水面上,显得那么突兀,那么渺小,那么……即将被吞噬。
清莲站在那里,看着。心中一片冰封的死寂。很好,就这样消失吧。连同那可笑的期盼,一起沉入这肮脏的河底,永不见天日。
然而,就在那朵莲花即将被一个细小的漩涡卷向河心、光芒渐渐被河水浸没的刹那——
她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仿佛要撕裂胸腔的恐慌和空虚,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那不是理智的思考,不是权衡利弊,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的、尖锐的痛楚和……不舍?
不!不是对莲花不舍!是……
电光石火间,无数画面碎片般炸开,冲垮了她冰冷的理智堤坝——
是沈星河在手工教室角落里,低着头,笨拙地打磨着发光材料,手指被划破也毫不在意,只为了做出“像真的莲花一样”的东西……
是他在图书馆,偷偷将一本她找了很久的参考书,放在她常坐的位置旁边,然后飞快地跑开,耳根通红……
是他在她被林薇薇她们嘲笑孤立时,虽然不敢出声,却会在她们离开后,悄悄在她桌上放一颗快要融化的水果糖……
是废弃工地的雨夜,他浑身湿透,满脸泪水和雨水,眼中充满恐惧和崩溃,却死死握着那柄沾血的螺丝刀,挡在她身前,嘶哑着喊:“别过来!不准碰她!” 那一刻,他颤抖的背影,是那片无边黑暗和血腥中,唯一清晰的、试图保护她的轮廓……
是石灰池沸腾的泡沫旁,他绝望的哭泣和颤抖的手……
是图书馆里,他遥遥投来的、充满痛苦、依赖和无声呐喊的目光……
是这冰冷死寂的、只有罪孽相连的世界里,唯一一个知道她全部肮脏秘密、与她共同沉沦、分享着同一种恐惧和罪恶的……同类。
莲花……是他送的。是那个沉默的、怯懦的、却在她最黑暗的时刻,用最惨烈的方式,与她并肩站在了地狱边缘的少年,所给予的、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温暖。是那段肮脏血腥的共生关系中,唯一一点干净的、属于“之前”的印记。是沈星河这个人,除了“共犯”身份之外,残存的、一点点“好”的证明。
这光芒,不是指引她走向光明的灯塔,而是……而是在这无边的、她亲手选择的黑暗里,唯一一点来自同样沦落之人的、微弱的萤火。它照亮不了前路,驱不散浓雾,但它存在着,微弱地、固执地存在着,证明着在这片黑暗里,她不是绝对的孤独。
“不——!”
一声破碎的、几乎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嘶喊,冲破了她的喉咙!在理智做出任何判断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向前冲去!根本顾不上河堤的湿滑陡峭,顾不上冰冷浑浊的河水,顾不上身上单薄的衣服和可能会发生的危险!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咆哮的念头:不能丢!不能让它消失!那是……那是……
“噗通——!”
更大的水花溅起。冰冷的、浑浊的、带着腥味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的脚踝、小腿、膝盖……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皮肤,穿透骨髓!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但眼睛死死盯着那朵正在被水流卷向深处的、光芒越来越微弱的莲花!
她扑进水里!河水不深,只到她大腿,但河底是淤泥和水草,湿滑难行。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裤子和外套,沉重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冷和阻力。她不管不顾,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点微弱的光芒挣扎前行!水花四溅,泥浆翻涌,肮脏的河水灌进了她的鞋子,冰冷刺骨。
近了!更近了!
那朵莲花被水流带动,打着旋,眼看就要彻底沉入河心更深、更急的涡流!
清莲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手臂伸到最长,手指不顾一切地抓向那点莹绿——
指尖触碰到了冰冷湿润的花瓣边缘!滑了一下!
她心里一慌,另一只手也猛地探出,双手合拢,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捞!
抓住了!
冰凉的、湿透的莲花茎秆被她紧紧攥在手心!花瓣上沾满了泥水,但那微弱的光芒,还在透过污浊,隐隐闪烁着。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冰冷的河水里。她踉跄着站稳,双手死死握着那朵莲花,仿佛握着溺水时最后一根稻草。河水冰冷刺骨,浑身湿透,寒冷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格格打颤。但她浑然不觉,只是将莲花紧紧、紧紧地按在胸前,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在掌心那点微弱的光芒上。
它没有消失。还在。虽然沾满了泥污,虽然光芒微弱,但它还在她手里。没有被肮脏的河水吞噬,没有沉入黑暗的河底。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决定抛弃,明明知道那光芒虚幻可笑,明明已经选择了永堕黑暗……却在它即将消失的瞬间,会如此恐惧,如此不顾一切地要把它夺回来?
答案,像这冰冷的河水一样,漫过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因为……那是沈星河给的。是那个同样身处地狱的少年,在坠入深渊之前,所能给予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干净的东西。是她将他拖入这万劫不复的黑暗时,从他身上剥离的、最后一点“光”。这光不属于她,甚至不属于希望,它只是……只是一个证明。证明在那场血腥的交易之前,在他们被罪恶捆绑之前,曾有过那么一丝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真实的善意和联结。证明这无边的黑暗中,除了冰冷的罪孽和利用,除了扭曲的共生和恐惧,或许……或许还残留着一丝,比纸还薄、比蛛丝还脆弱的东西。
那是愧疚吗?因为她,他才双手沾血,才夜夜噩梦,才变成如今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
那是依赖吗?在这条注定孤独黑暗的路上,他是唯一知晓全部秘密、与她共享罪孽的人,是她在深渊中唯一能看到的、同样在沉沦的倒影?
还是……别的什么?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不愿承认的、扭曲的……牵绊?
“呜……”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像是堤坝终于崩溃,洪水倾泻而出。她紧紧攥着那朵湿漉漉、脏兮兮的莲花,将它死死按在心口,仿佛想将它嵌入自己的血肉。冰冷的河水顺着她的手臂、身体不断流淌,混合着滚烫的、失控涌出的泪水,冲刷着她的脸颊。
她哭了。不是小声的啜泣,而是崩溃般的、撕心裂肺的痛哭。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站在齐膝深的、冰冷的河水里,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哭声被空旷的河滩吞没,被风吹散,只有浑浊的河水,沉默地流淌,映不出她此刻狼狈而绝望的身影。
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肝肠寸断。为死去的父亲,为疯狂的母亲,为肮脏的交易,为那个雨夜的暴行,为石灰池沸腾的泡沫,为伪造的遗书,为嘶鸣的煤气,也为手中这朵微弱发光的、肮脏的莲花,为那个送她莲花的、被她拖入地狱的少年,为她自己这具肮脏的、充满罪孽的、再也洗不干净的灵魂,为她选择的这条没有回头路、只有无尽黑暗的未来……
所有被冰封的、压抑的、扭曲的情感,在这一刻,借着这朵差点失去的莲花,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她不再是那个冷静的、算计的、没有感情的沈清莲,她只是一个站在冰冷河水里、浑身湿透、紧紧抓着一朵脏污的塑料莲花、哭得撕心裂肺的、十七岁的女孩。一个失去一切、背负罪孽、双手沾满血腥、前路一片漆黑的、可怜又可悲的灵魂。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彻底哑了,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干涸的、火辣辣的疼痛。寒风一吹,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得像冰。她终于缓缓止住了哭泣,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紧紧攥着的莲花。泥水已经被她的泪水冲淡了一些,露出它原本晶莹的质地。那行“身处黑暗,心向光明”的小字,在掌心体温和泪水的浸润下,似乎微微亮了一点点,像一只倔强的、流泪的眼睛。
光明?不,她早已没有了。她的心,早已被黑暗吞噬,同化,再也照不进任何光了。
但是……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莲花举到眼前。沾着泥点和泪水的花瓣,近在咫尺。那微弱的光芒,映在她空洞的、红肿的、却异常清醒的瞳孔里。
但是,沈星河……那个同样身处黑暗的少年,他本身,或许就是这片无边死寂中,唯一一点……微弱的光亮。不是指引方向的光明,而是……同在黑暗中的、萤火般的存在。他知晓她所有的罪,分担她所有的恶,是他们之间那条血腥锁链的另一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绝对孤独”的否定。他的恐惧,他的痛苦,他的绝望,甚至他那扭曲的、无法言说的依赖,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自己的模样,让她知道,自己并非完全的非人。他那点微弱的光芒,照不亮前路,却足以让她在这片浓稠的黑暗里,看到另一个同样在挣扎、在沉沦的影子,知道自己并非唯一的地狱囚徒。
这就够了。她不需要光明,她只需要……确认自己不完全是孤独的怪物。哪怕这确认,来自另一个怪物。
她颤抖着,用冰冷僵硬的手指,极其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拂去莲花上的泥污。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与刚才决绝抛弃它的姿态判若两人。然后,她将湿透的莲花,重新用手帕——那块同样湿透的旧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虽然手帕也已肮脏不堪。她没有再试图拧干,只是将它紧紧、紧紧地捂在胸口,仿佛想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温暖这冰凉的、脏污的、却再也无法舍弃的物件。
河水冰冷刺骨,浑身湿透,寒风吹过,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嘴唇青紫。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死死捂着胸口那团湿冷,一步一步,艰难地、踉跄地从河水中走回岸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沉重的脚印。
她没有回头再看那浑浊的河水。只是抱着那朵捡回来的、肮脏的莲花,像抱着最后的、残存的、关于“人”的温度的凭证,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路,蹒跚走去。背影在荒凉的河滩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单,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绝望的执拗。
雨,终于开始下了。细密冰冷的雨丝,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脸颊,和她怀中那紧紧捂着的、湿透的、微微散发着荧光的轮廓。
告别了吗?是的,告别了那个奢望“光明”的天真自己。
但有些东西,是抛不掉的。比如罪孽,比如记忆,比如……这黑暗中,仅存的、微弱如萤火的、扭曲的联结。
她把它捡回来了。连同那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愧疚,和那点可怜的、扭曲的、或许根本不该存在的“牵绊”,一起,死死地攥在了手里,捂在了心口。
前路依然黑暗。但至少,在这片黑暗里,她知道,还有另一只萤火虫,在同样冰冷地、绝望地、无声地闪烁着。尽管那光芒微弱,尽管它来自同样肮脏的深渊,但……它存在着。
这就够了。足够支撑她,继续走下去。在这条由鲜血、谎言和罪孽铺就的、通往更深黑暗的路上,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