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茶店打工的第二十五天,安安迎来了“顿悟时刻”。
那天暴雨,客人稀少。刘姐在柜台后算账,安安在擦玻璃。雨砸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一个老太太推门进来,浑身湿透,拎着个破旧的布袋。她站在价目表前看了很久,最后小声问:“最便宜的奶茶多少钱?”
“原味奶茶,小杯八块。”安安说。
老太太犹豫了下,从布袋里掏出个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零钱。她数出八块,递过来:“要一杯,热的。”
安安接过钱,那钱是湿的,带着体温。她下意识看了眼老太太的手——粗糙,开裂,指甲缝里有泥。
奶茶做好,老太太接过,没走,坐在窗边的位置小口喝。喝得很慢,很珍惜,像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安安忍不住问:“奶奶,您很喜欢喝奶茶吗?”
老太太抬头,笑了,笑容里有很多皱纹:“给我孙女买的。她今天生日,在城里上学,回不来。我说去看她,她不让,说车费贵。”
“那您这是……”
“我坐公交来的,不要钱,老年卡。”老太太有点得意,“奶茶贵是贵,但孩子喜欢。她爸妈走得早,跟我过,苦了她了。”
安安鼻子一酸。她想起自己生日,妈妈总会做一桌子菜,爸爸会买蛋糕,虽然不大,但很甜。她曾经嫌弃蛋糕奶油太少,水果不新鲜。现在想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太太喝完奶茶,把杯子洗干净,装进布袋。“杯子好看,拿回去给孙女看,告诉她奶奶喝过奶茶了,可甜了。”
她走了,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雨里。安安站在门口,很久没动。
“看什么呢?”刘姐问。
“那个奶奶……真好。”
刘姐哼了声:“好什么好,八块钱够买斤肉了,非买这没营养的东西。”
“但她孙女会开心。”安安说。
刘姐愣了下,看她一眼:“你倒挺懂。”
那天晚上,安安在日记本上写:“今天看到一个奶奶,为了给孙女买杯奶茶,坐两个小时公交。我突然想,我妈妈是不是也这样,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在背后做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写到这里,她哭了。不是委屈的哭,是醒悟的哭。她想起妈妈手上的茧,想起爸爸晒黑的背,想起他们省吃俭用却从不亏待她。她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的一切,原来都这么沉重,这么珍贵。
手机响了,是妈妈发来的天气预报:“明天降温,记得加衣服。”
安安回复:“妈,你也是。我爱你。”
发送成功。她盯着那三个字,脸有点热。从小到大,她很少说“爱”,觉得肉麻。但今天,她特别想说出来。
一分钟后,妈妈回复:“???手机被偷了?”
安安破涕为笑。果然,她妈还是她妈。
收到“我爱你”三个字时,碧华正在剥毛豆。手机震了下,她瞥了眼,愣住了。
毛豆从手里滑落,滚了一地。
王强从报纸后抬头:“怎么了?”
“安安……她说爱我。”碧华的声音在抖。
王强凑过来看,笑了:“闺女懂事了。”
碧华捧着手机,像捧着圣旨。她把那句话看了一遍又一遍,截图,保存,设为聊天背景。然后开始纠结:回什么?回“我也爱你”太肉麻,回“嗯”太冷淡,回“好好工作”太扫兴……
最后她回:“???手机被偷了?”
发完就后悔了——万一伤孩子心呢?但撤回已经来不及,安安回复了:“妈!!!”
三个感叹号,碧华仿佛看见女儿鼓着脸的样子。她笑了,笑着笑着眼睛湿润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决定:改变战略。
之前是“远程操控”,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现在,她要学会“战略放手”。具体做法是:
第一,减少联系频率。从一天五次减为一天两次——早晚各一次。内容从“吃饭了吗喝水了吗累不累”简化为“早安”“晚安”。
第二,不问细节。除非安安主动说,否则不问工作、不问同事、不问累不累。问就是“相信你能处理好”。
第三,分享生活。拍家里的花开了,拍爸爸做菜糊了,拍楼下的猫打架了……让安安知道,家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这个战略执行起来很难。比如早上七点,她习惯性想发“记得吃早饭”,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又删掉。比如中午十二点,她坐立不安,想象安安是不是又忙得没空吃饭。比如晚上十点,她盯着手机,等那句“晚安”。
但她在忍。因为她知道,真正的放手,是从忍住不联系开始的。
周末,安安主动打来视频。镜头那边,她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的,背景是狭小的宿舍。
“妈,你看我胖了没?”她把脸凑近镜头。
碧华仔细看——好像真胖了点,脸颊有肉了。
“胖了好,胖了好看。”她说,“工作累不累?”
“累,但还好。”安安擦头发,“今天店里搞活动,卖了三百杯,我做了两百杯,手都快废了。”
语气是抱怨,但眼睛亮晶晶的,透着骄傲。
碧华的心像被温水泡过,软成一滩。“注意休息,别逞强。”
“知道啦。”安安吐吐舌头,“妈,我发工资了,一千八!店长还多给了我两百,说我表现好!”
“真的?我闺女真棒!”碧华由衷地高兴,“钱别乱花,存着。”
“知道,我存了一千五,剩下五百……”安安神秘兮兮地笑,“给你和爸买了礼物,保密!”
视频挂了,碧华还对着黑屏傻笑。王强凑过来:“乐什么呢?”
“闺女长大了。”碧华抹抹眼角,“会给我们买礼物了。”
“瞧把你美的。”王强也笑,笑着笑着叹口气,“这孩子,懂事了。”
是啊,懂事了。懂得工作的辛苦,懂得钱的不易,懂得父母的心。而这懂得,是用汗水、眼泪,和一个个不眠之夜换来的。
值得吗?碧华问自己。
值得。她回答。
在奶茶店打工的第四十五天,安安对“坏人”和“好人”有了新的理解。
店里有常客,一个纹身大汉,满脸横肉,说话粗声粗气。第一次来,安安吓得手抖,差点打翻奶茶。大汉瞪她一眼:“小心点!”
后来熟了,知道他叫刚哥,在隔壁修车店工作。他每次来都点最便宜的柠檬水,坐最角落的位置,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次小孩在店里跑闹,撞翻了他的水,他不但没发火,还帮店员收拾,逗小孩笑。
也有看起来体面的客人,西装革履,彬彬有礼,却因为等了三分钟就破口大骂,把奶茶砸在柜台上。还有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偷东西被抓住,哭得梨花带雨,说妈妈病了没钱买药。调监控才发现,她天天来偷,偷了转手卖钱买口红。
最让安安震撼的,是刘姐。她平时严厉,扣钱狠,说话难听。有次安安感冒,硬撑着上班,被刘姐骂“装可怜”。安安委屈得躲在仓库哭,刘姐进来,扔给她一盒药:“吃了,别传染给客人。”
后来小芳告诉她,刘姐离婚了,自己带个脑瘫的儿子。医药费、康复费、学费……压得她喘不过气。所以她对员工严,对自己更严,店从早开到晚,一年无休。
“她也不容易。”小芳说,“这店要是垮了,她和她儿子就得喝西北风。”
安安想起妈妈的话:“坏人也有好的一面,好人也有干坏事的时候。”当时她觉得这话矛盾,现在懂了——人不是非黑即白的,大多数人是灰色的,在善恶之间摇摆,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挣扎。
就像刚哥,看起来凶,其实心软。就像刘姐,说话难听,其实心善。就像偷东西的女孩,可恨,也可怜。
世界不是童话,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只有在这个泥泞人间,努力活着的人。
这个认知,让安安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她开始学会不轻易评判,不随便站队,不把话说满。她开始理解妈妈的嘱咐:“无论是谁都只说三分话。不要得罪人!”
以前觉得这是世故,是圆滑。现在明白,这是保护色,是在复杂世界里生存的基本技能。
安安打工的第六十天,碧华迎来了“终极考验”。
那天是周六,她在家大扫除,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南城区号。她心一紧,接通。
“请问是王珞安的妈妈吗?”是个女声,很急。
“我是,怎么了?”
“我是派出所的。王珞安涉嫌打架斗殴,请您马上来一趟。”
电话挂了。碧华脑子嗡的一声,腿一软,瘫坐在沙发上。
王强从厨房跑出来:“怎么了?谁的电话?”
“派、派出所……”碧华嘴唇哆嗦,“安安打架……”
“什么?!”王强抢过手机,回拨,没人接。
夫妻俩慌了神。碧华第一反应是“我马上过去”,被王强按住:“你先别急,我打电话问问。”
他打给表侄女小玲,小玲也懵了:“我不知道啊,我问问。”
十分钟后,小玲回电:“姨,问清楚了,是误会!安安没打架,是见义勇为!”
事情是这样的:便利店夜班,有个醉汉骚扰女顾客,安安按了报警器,醉汉恼羞成怒要打她,被保安制服。派出所来做笔录,需要监护人。
碧华听完,半天没说话。王强松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去一趟。”碧华站起来,脸色苍白但坚定。
“我陪你去。”
“不用,你看家。爸今天要复查,你带他去。”
“可是……”
“我去就行。”碧华换鞋,手在抖,但声音很稳,“我闺女没做错事,我去接她回家。”
三个小时车程,碧华一秒没合眼。她想象了无数场景:安安被打,安安被吓坏,安安哭……越想心越揪。
到了派出所,看见安安坐在长椅上,低着头,手绞在一起。旁边坐着个女警,在说什么。刘姐也在,正在跟警察解释。
“妈……”安安抬头看见她,眼圈瞬间红了,但没哭。
碧华走过去,没抱她,没安慰她,只是站在她面前,问:“伤着没?”
安安摇头。
“害怕吗?”
点头,又摇头。
碧华转向警察:“同志,我女儿……”
“您女儿很勇敢。”女警笑着说,“那个醉汉是老色狼了,专挑夜班女店员下手。您女儿及时报警,还协助我们取证,立了功。”
碧华松口气,但没完全放松。她看向刘姐,刘姐忙说:“王姐,(王姐这个称呼是随着王强的姓氏来的,也是碧华。张姐是碧华娘家这边来称呼她的。)这事儿怪我,不该让她上夜班……”
“不怪你。”碧华打断她,“她自己选的。”
手续办完,走出派出所,天已经黑了。安安一直低着头,等走到没人的地方,突然抱住碧华,哇一声哭出来。
“妈,我害怕……他扑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
碧华紧紧抱住她,拍着她的背:“不怕不怕,妈妈在。”
“但我没退缩……”安安抽噎着,“我记得你的话,先保护好自己,再想办法解决……我按了报警器,还拿防狼喷雾喷他……”
“你做得对。”碧华声音哽咽,“做得非常好。”
路灯下,母女俩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碧华想起安安小时候,摔倒了要她抱,打针了要她哄,做噩梦了要她陪。现在,女儿长大了,能独自面对危险,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别人。
她该高兴的。可心里那点高兴,全被后怕淹没了。
“妈,”安安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我不想打工了。”
碧华心里一紧:“那你想……”
“我想回家。”安安说,“我想上学。”
回去的大巴上,安安靠着碧华的肩膀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睡梦中偶尔抽噎一下。碧华轻轻拍着她,像拍婴儿。
手机震了,是王强发来的微信:“接到闺女了吗?爸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没事,别担心。”
碧华回:“接到了,在回去路上。爸没事就好。”
想了想,又补一句:“安安说想上学了。”
那边秒回:“好事。回家说。”
放下手机,碧华望向窗外。夜色如墨,繁星点点。她想起两个月前,送安安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夜。那时她满心不舍,满心担忧。现在,女儿回来了,带着一身伤,也带着一身铠甲。
值吗?值。这身铠甲,是学校给不了的,是她教不了的,是必须用汗水和眼泪,亲手锻造的。
安安动了一下,喃喃:“妈……”
“嗯?”
“我错了。”声音带着睡意,但很清晰,“我不该任性,不该不上学。”
碧华鼻子一酸:“知道错了就好。”
“打工好累……”安安往她怀里蹭了蹭,“上学……真好。”
这句话,碧华等了两个月。等得心焦,等得憔悴,等得白发都多了几根。但现在听到了,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只有满满的心疼。
“累了就睡吧。”她柔声说,“到家妈叫你。”
“嗯。”安安含糊应着,很快又睡去。
碧华看着女儿的睡颜,想起她刚出生时,也是这么小小的一团,靠在她怀里,睡得天昏地暗。那时她想,我要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她。
现在她知道了,最好的不是锦衣玉食,不是无忧无虑,而是一身本领,一颗强心脏,和无论走多远都知道回家的路。
车到站,安安醒了,揉着眼睛下车。看见等在外面的爸爸,她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爸,我回来了。”
王强紧紧抱住她,喉结滚动,没说话,只是拍她的背,一下,一下。
一家三口往家走。路灯把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安安在中间,左手牵妈妈,右手牵爸爸。
“妈,”她突然说,“我以后不喝奶茶了。”
“为什么?”
“太甜了,腻。”安安说,“还是白开水好喝。”
碧华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
是啊,白开水最好喝。平淡,但解渴;寻常,但必需。就像生活,轰轰烈烈终究会归于平淡,而能在平淡中品出滋味,才是真的长大。
到家了。灯亮着,饭在锅里热着,床铺好了。一切如常,一切又不同。
安安洗了澡,换上家居服,坐在书桌前。桌上还摊着两个月前的卷子,分数刺眼。她看了会儿,开始收拾。
碧华站在门口看。女儿的背影挺直了,肩膀宽了,举手投足间有了大人的模样。那两个月的苦,没白吃。
“妈,”安安回头,“我明天去学校,找李老师。”
“好。”
“我想从初二重新读。”
碧华愣住:“为什么?”
“落下的课太多,跟不上了。”安安很平静,“重读一年,打好基础。”
碧华走过去,摸摸她的头:“你想好了?”
“想好了。”安安握住她的手,“妈,谢谢你让我去打工。这两个月,比我读十年书都有用。”
碧华的眼泪又涌上来。但这次,是甜的。
夜深了,安安睡了。碧华和王强躺在床上,都睡不着。
“真重读?”王强问。
“嗯。孩子自己有主意,是好事。”
“那……打工的钱?”
“她说了,留着交学费。”碧华笑,“还说,以后寒暑假还去打工,挣生活费。”
王强也笑:“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以疼痛为代价,以眼泪为学费,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很圆,很亮。碧华想起那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的安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虽然弯了点,远了点,但终究,是向前走了。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