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倾天下:从罪奴到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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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梦魇缠,旧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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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的夜,是能把人骨头冻裂的冷。

朔风如刀,裹挟着雪粒,抽打在营帐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无数鬼魂在拍打着门窗,想要闯进来,讨要它们未了的冤债。

沈璃猛地从榻上坐起,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还残留着梦境的碎片——那些她以为已经遗忘、却深深刻在骨髓里的记忆。

不是鞭笞。不是鲜血。不是战场上刀剑相撞的铮鸣,也不是胡虏骑兵冲锋时震天的吼叫。

是慕容玦的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如溪水、满是信赖与依恋的眼睛,在梦中变得冰冷、猜忌、深不见底。他就那样看着她,一言不发,可那眼神里写满了怀疑与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件器物,估算着还能用多久,该在什么时候丢弃。

“沈···姑姑····.”梦里的慕容玦这样叫她,声音却冷得像西疆十二月的冰,“你手握重兵,久驻边关,将士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天子...你让朕,如何安心?”

然后画面碎裂,变成了金銮殿。朝臣们跪了一地,却不是跪她,而是跪在御阶之下,一个个抬起头,指着她,嘴唇开合,吐出恶毒的言语:

“女子干政,国之大忌!”

“沈璃拥兵自重,其心可诛!”

“陛下,沈璃势力根深蒂固,若不早除,必成祸患!”

“她今日敢违抗圣旨,明日就敢带兵回京!陛下不可不防!”

那些面孔模糊不清,可那些话语却清晰得可怕,一字一句,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的耳朵里,扎进她的心里。

画面再变。

是沈府。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朱红的大门被撞开,禁军如潮水般涌入,火把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父亲错愕的脸、母亲惊恐的眼、弟弟妹妹们稚嫩的哭喊...

“奉旨查抄!沈家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不...不是这样的...

她想喊,想冲过去,可身体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看见福伯——那个从小看着她长大、教她骑马射箭的老管家——被两个禁军按在地上,白发苍苍的头颅被强迫抬起。老人浑浊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最后定格在她藏身的方向。

福伯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可沈璃读懂了那口型:

“小姐...活下去...为沈家...报仇...”

“啊——!”

沈璃终于能发出声音,却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猛地睁开眼,回到了现实,回到了西疆的军帐,回到了这个风雪呼啸的夜晚。

可梦还没结束。

静安师太的面容出现在眼前。那是她十六岁时,随母亲去京郊寒山寺进香,遇到的老尼。师太已经很老了,满脸皱纹,可那双眼睛却清澈得像是能看透人心。

那时沈璃刚刚经历第一次上战场,杀了第一个人。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那个胡虏士兵临死前瞪大的眼睛。她去问师太:“佛说慈悲,可我杀了人,是不是罪孽深重?”

静安师太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缓缓道:“孩子,佛亦许金刚怒目。”

“金刚怒目?”年轻的沈璃不解。

“对恶者慈悲,便是对善者残忍。”师太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世间有些人、有些事,不是诵经念佛就能渡化的。有时候,雷霆手段,方是菩萨心肠。”

“可是...”

“你记住,”师太打断她,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护一国百姓安宁,是更大的慈悲。手中的剑,若只为守护而挥,便不是罪孽。”

画面淡去。

沈璃坐在榻上,浑身发抖。不是冷的,是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寒意。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只握剑染过无数鲜血、也守护过无数性命的手。

小指缺了一截。

那是三年前,在西疆最惨烈的一场战役中,为了救一个陷在敌阵的小兵,她被胡虏大将的弯刀削去的。当时骨头都露出来了,她硬是咬着布条,单手挥剑砍下了那大将的头颅,然后才简单包扎,继续指挥作战。

后来伤好了,手指却再也接不回去了。慕容玦知道后,特赐金疮药和补品,还在信里说:“将军为国伤残,朕心甚痛。待将军回京,定要重重封赏。”

可如今...

沈璃惨笑一声。

封赏?怕是已经在想怎么削她的权、要她的命了吧。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走到铜镜前。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可镜中的面容依旧清晰。

三十二岁。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已经不年轻了。可她的脸依然美丽——不是那种娇柔的美,而是一种经过风霜打磨、权力淬炼后,如宝剑出鞘般锐利的美。眉眼依旧精致,可眼角有了细纹,那是常年皱眉思索战略留下的痕迹。皮肤不再白皙细腻,而是被西疆的风沙磨砺成了小麦色,透着健康的生命力。

但最刺眼的,是那双眼睛。

镜中的眼睛,曾经清澈明亮,如今却深不见底,像是两潭寒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那里有疲惫,有沧桑,有挥之不去的血光,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东西。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一个声音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起初很轻,像是幻觉,可渐渐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这天下,既离不得我,何不...由我来坐?!”

轰——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

沈璃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帐篷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捂住嘴,像是要堵住那声音,可那声音却从指缝里漏出来,在她耳边回荡,在她心里燃烧。

何不...由我来坐?

这念头太疯狂,太大逆不道,太...惊世骇俗。

她是女子。是大燕的臣子。是沈家的女儿。是慕容玦曾经最信任的“沈姐姐”。

可也是被抄家灭门的沈璃。是被朝臣攻讦、被皇帝猜忌的沈璃。是眼睁睁看着父亲、母亲、听着弟弟妹妹含冤而亡的沈璃。

她为这个王朝付出了什么?

当年,先帝驾崩,诸王争位,京城血流成河。是她带着西疆军连夜入京,镇压了所有反对声音,扶慕容玦登基。那时多少人说她“牝鸡司晨”,说她要效仿武后,她只是冷笑:“我要想当皇帝,轮得到他慕容玦?”

然后主动请辞摄政之位,远走战场。

她在战场吃沙子,喝雪水,和胡虏拼命,身上大小伤疤无数,断了一指,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慕容玦的猜忌。

换来了朝臣的攻讦。

“佛亦许金刚怒目...”

静安师太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是啊,佛亦许金刚怒目。那她沈璃,又何必一直做那个忍辱负重的忠臣?

这天下,皇帝坐得,王爷坐得,为什么她沈璃坐不得?

慕容玦坐在这皇位上,做了什么?纵容贪官污吏,任由朝堂党争,面对外敌只想和亲求和...这样的皇帝,凭什么让她效忠?

而她呢?

她懂军事,知民生,会治国。她当摄政王那一年,整顿吏治,清理国库,提拔寒门,哪一样不是利国利民?朝中老臣哪个不服?百姓哪个不赞?

既然这天下离不得她,既然慕容玦已经容不下她,既然忠君爱国换来的只是猜忌和背叛...

那她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为什么不能...坐上那个位置,让这天下,照她的意思来?

沈璃缓缓松开捂住嘴的手。镜中的她,脸色苍白,可眼中却燃起了两簇火焰——那是野心之火,是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欲望之火,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绝之火。

她走到案边,拿起那封慕容玦同意她全权指挥战事的圣旨。明黄色的绸布,朱红的玺印,御笔亲书的“准”字。

多讽刺。

他以为用这道圣旨就能安抚她,让她继续为他卖命,替他平定西疆和西线,然后呢?然后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历史上这样的事还少吗?

沈璃的手指抚过圣旨上的玺印,触感冰凉。她忽然笑了,笑声很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慕容玦,”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千里之外的那个年轻皇帝说话,“你以为给了我兵权,我就会感恩戴德,继续做你的忠臣良将?”

她将圣旨慢慢卷起,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你错了。”

“这一次,我要的...不只是兵权。”

帐外的风雪更大了,呼啸的风声像是千万鬼魂在哭泣,又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沈璃站在帐中,手握圣旨,目光穿透帐篷,望向南方,望向京城,望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一个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如野火燎原,在她心中疯狂燃烧。

这天下,她要了。

三日后的清晨,雪停了。

朔风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城墙上的旌旗冻得僵硬,在寒风中发出布匹撕裂般的声响。但军营里却一片热火朝天——沈璃要出征了。

西线军情紧急,胡虏大军连破三城,正朝凉州方向推进。凉州若失,中原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慕容玦的圣旨已下,命沈璃全权指挥西疆与西线战事,务必在一年内平定边患。

中军大帐内,将领们齐聚一堂。赵峥、王猛、李敢...这些都是跟随沈璃多年的老部下,从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时就跟在她身边,看着她一步步成长为名震天下的西疆统帅。

“将军,粮草已经清点完毕,够大军三月之用。”赵峥禀报道,声音里带着疲惫。这三日他几乎没怎么合眼,亲自盯着粮草清点、军械检查,生怕出一点纰漏。

沈璃站在沙盘前,目光盯着西线的地形。她没有穿铠甲,只着一身简单的墨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露出线条分明的侧脸。听了赵峥的话,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锁定在沙盘上那些代表敌军的小红旗上。

“王猛。”

“末将在!”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上前一步,声如洪钟。他是沈璃麾下第一猛将,以悍不畏死闻名,曾在一次战役中身中三箭仍冲锋在前,硬是砍下了敌军主帅的头颅。

“你带五千骑兵,作为先锋,三日后出发。不走官道,走黑风峡,虽然险峻,但能省五日路程。”沈璃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一道弧线,“记住,轻装简从,只带十日干粮,到了凉州城外五十里再扎营,等我大军赶到。路上若遇小股敌军,能避则避,不要恋战。”

“末将领命!”王猛抱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最喜欢的就是打先锋,第一个冲进敌阵,第一个看到敌人溃败的样子。

“李敢。”

“末将在!”另一个将领上前。李敢与王猛截然不同,他身材瘦削,面色冷峻,以谨慎细致着称,是沈璃最信任的后勤官。

“你负责押运粮草。”沈璃从案上取过一卷地图,“分三批,走三条不同的路线,每批间隔两日。路线图我已经画好,你按图行事。”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记住,粮草是命脉,若有失,提头来见。这一路上,不仅要防胡虏劫粮,更要防...自己人。”

李敢神色一凛,接过地图,深深一躬:“将军放心!人在粮在!末将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一粒粮食落在敌人手里,更不会让任何人动粮草的主意!”

沈璃这才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中众将。她的眼神很平静,可不知为何,每个人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是往日那种统帅的威严,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又像是暗流汹涌的海面。

帐内火盆烧得正旺,木炭偶尔爆出噼啪的声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诸位,”沈璃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此去西征,不同以往。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是胡虏大军,还有朝廷的猜忌、朝臣的掣肘、粮草可能的短缺、甚至...背后的冷箭。”

这话一出,帐内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将领们面面相觑,有人皱眉,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眼中闪过愤慨之色。

赵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将军,陛下既然已经下旨让您全权指挥,应当不会再...毕竟西线危急,国难当头...”

“赵峥,”沈璃打断他,目光转向他,那眼神锐利得让赵峥心头一跳,“你在军中多少年了?”

“十...十二年。”赵峥答道,心中有些不安。他跟了沈璃十二年,从她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初掌兵权时就在她麾下。他见过她最意气风发的时刻,也见过她最艰难困苦的日子,却从未见过她像现在这样——平静的表面下,似乎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十二年。”沈璃重复,缓缓走到他面前,“那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君心难测。今日他给你兵权,是因为需要你;明日他收你兵权,也可能只需要一个理由。我们远在西线,京城里那些人会说什么、做什么,我们控制不了。粮草被扣,军械以次充好,甚至军令被篡改...这些事,历史上还少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可字字句句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沈璃转身,走回沙盘前,手指点在凉州的位置,那是西线最后一道屏障,“打赢这场仗。而且,要赢得漂亮,赢得彻底,赢得...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她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众将:“让那些希望我们输的人闭嘴,让那些怀疑我们能力的人惭愧,让那些在背后捅刀子的人...无计可施。”

“末将等誓死追随将军!”王猛第一个单膝跪地,声音激动。

“誓死追随将军!”众将齐刷刷跪下,声震帐篷。

沈璃看着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知道,这些人里,有些是真心敬她服她,有些是感恩于她的提拔,有些是折服于她的能力...可一旦她真的走上那条路,这些人里,有多少会继续跟随?有多少会犹豫?有多少...会背叛?

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下去准备吧。”沈璃挥挥手,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三日后,大军开拔。各自回去整顿兵马,检查军械,确保万无一失。”

“遵命!”

将领们陆续退出大帐,脚步声渐渐远去。帐内只剩下沈璃和赵峥两人。

赵峥没有走。他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才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沈璃正在看一份凉州的城防图,闻言头也不抬:“何出此言?”

“末将跟随您十二年,从未见您如此...”赵峥斟酌着用词,眉头紧锁,“如此...防备。您刚才说的那些话,像是在交代后事,又像是在...提醒我们提防什么。将军,是不是京城那边,有什么变故?”

沈璃终于抬起头,看着他。赵峥被她看得有些不安,但依然坚持站着,眼神里满是担忧。他是真心为沈璃担心,不仅仅因为她是他的主帅,更因为这些年的相处,他已经把她当成了可以托付生死的亲人。

良久,沈璃才轻叹一声,那叹息声很轻,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赵峥,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有些话,我现在还不能说,但你要记住——从今天起,我们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不仅要防着胡虏,也要防着...自己人。”

“自己人?”赵峥一愣,随即脸色变了,“将军是指...朝廷?可陛下他...”

“朝廷里,有人不想我们赢。”沈璃说得直白,没有丝毫遮掩,“赢了,我沈璃的声望会更上一层楼,兵权会更稳固,这是很多人不愿意看到的。所以这一路上,粮草、情报、甚至军令,都可能出问题。你要有心理准备。”

赵峥的脸色沉了下来,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他们敢?!国难当头,他们还敢如此?!”

“为什么不敢?”沈璃冷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讽刺,“只要能扳倒我,有些人什么都敢做。党争、私利、权谋...这些远比国家安危更重要。所以我要你暗中组建一支亲卫队,不从军中选拔,从朔风城的百姓里挑,要家世清白、无牵无挂的年轻人。人数不用多,三百人足够,但要绝对忠诚——只忠于我。”

这话里的含义太深,赵峥听得心惊肉跳。只忠于将军,不忠于朝廷?这...这是要组建私兵啊!若是被朝廷知道,被陛下知道...

“将军,这若是被陛下知道,那可是...”

“所以你要做得隐秘。”沈璃打断他,眼神深不见底,像两潭幽深的寒水,“赵峥,我问你,若有一日,我和朝廷、和陛下,不得不站在对立面,你会选哪边?”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峥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璃。这个问题太尖锐,太危险,简直...大逆不道。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跳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沈璃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没有解释,只是等待。她的眼神很平静,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可测的暗流。

许久,赵峥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将军,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要...是要...”

“就是字面的意思。”沈璃平静地说,“你不用现在回答我。但你要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因为这一天...也许不远了。”

她说完,重新低下头看地图,不再看赵峥,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话不是她说的一般。可那番话,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赵峥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赵峥站在原地,浑身冰凉。他看着沈璃的侧脸,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让她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忽然间,他意识到,眼前这个跟随了十二年的将军,似乎正在经历某种蜕变——某种从忠臣良将,走向...他不敢想的方向的蜕变。

不,不是陌生。

是某种一直潜藏在深处的东西,终于浮出了水面。

而那种东西,让他感到恐惧。

“将军...”赵峥的声音有些发抖,“无论发生什么,末将...末将都誓死追随您。但这条路...太险了。您真的想好了吗?”

沈璃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声很轻,却重如千钧。

赵峥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了。他深深一躬,转身退出大帐。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两个世界。

帐内,沈璃放下了手中的地图。她走到案边,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无意识地画着什么——不是地形图,不是作战计划,而是一些杂乱的线条,起先毫无章法,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

一个模糊的,却隐约能辨认出的轮廓。

龙椅的轮廓。

她盯着那轮廓,眼神复杂。有渴望,有决绝,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成,则君临天下;败,则万劫不复。不仅她要死,沈家要灭门,这些跟随她的将士,也一个都活不了。

历史上,走上这条路的人,有几个善终?

可是,她还有选择吗?

慕容玦已经不信她了。朝臣已经容不下她了。这次西征,表面上是给她兵权,实际上何尝不是一种考验?赢了,功高震主,迟早被清算;输了,丧师辱国,更是死路一条。

横竖都是死局。

那不如...搏一把。

搏一个不一样的天。

沈璃放下笔,起身走到帐边,掀开帘子。外面天已经黑了,营地里点起了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雪地里蔓延开来,像是倒映在地上的星河。士兵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检查兵器,整理行装,喂马匹草料...这些年轻或不年轻的面孔,这些信任她、追随她的将士,他们的命运,也将系于她一念之间。

她看得入神,连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都没察觉。

“将军。”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璃没有回头,似乎早已料到:“进来吧。”

一个身影闪进帐内,动作轻得像猫,落地无声。来人是个中年男子,穿着普通的士兵服,腰间配着一把不起眼的短刀,可那双眼睛却精光四射,一看就不是普通士卒。他叫陈平,是沈璃三年前安插在军中的暗桩,直接对她负责,连赵峥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陈平原是江湖中人,因欠沈璃一条命,自愿为她效力。他精通易容、追踪、刺探,手下有一批同样出身江湖的兄弟,专门为沈璃收集情报、处理一些不方便明面出手的事。

“查得怎么样了?”沈璃问,依旧望着帐外,没有转身。

“如将军所料。”陈平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朝中确实有人不希望将军打赢这一仗。兵部以‘国库空虚、各地灾情’为由,扣下了三成粮草,说是等秋税收上来再补发,实际是有人授意,想要拖延将军的进军速度。”

沈璃冷笑一声:“还有呢?”

“工部送来的兵器,有三批质量有问题。”陈平从怀中取出一支箭镞和一把短刀,放在案上,“箭镞生锈,用力一掰就断;刀刃有暗裂纹,与敌军兵器相撞,三次必折。若非我们提前检查,这些兵器到了战场上,后果不堪设想。”

沈璃拿起那支箭镞,在烛光下仔细端详。箭镞上确实有锈迹,尖端也磨得不够锋利。她用力一掰,“咔嚓”一声,箭镞应声而断。

“好一个工部。”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还有呢?”

陈平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信封已经拆开,信纸有些皱:“这是从京城传来的。有人收买了军中的几个中下层将领,许以重金和高官,让他们在关键时刻...贻误军机,甚至临阵倒戈。”

沈璃接过密信,就着昏暗的烛光扫了一眼。信上没有署名,只有几句话:“事成之后,黄金千两,官升三级,保你家族富贵。”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阴冷。

她认得这笔迹——是当朝太傅魏文渊的门生,现任吏部侍郎周文礼。魏文渊是主和派的领袖,一向主张对胡虏妥协,与沈璃的强硬主战立场针锋相对。

“名单呢?”沈璃问,声音平静,可握着信纸的手指却微微发白。

陈平又取出一张纸,上面列了七八个名字,都是军中将领,职位不高不低,但都掌握着一定的兵权。有的是营官,有的是校尉,还有一个是先锋营的副将。

沈璃看着那些名字,眼神越来越冷。这些人里,有两个是她亲手从士兵提拔上来的,有一个还曾在战场上为她挡过一箭,背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

人心啊...

她记得那个为她挡箭的校尉,叫孙武,是个憨厚的汉子。当时他扑过来时,毫不犹豫,后背被胡虏的弯刀划开,深可见骨。她问他为什么,他咧着嘴笑:“将军不能死,将军死了,谁带我们打胜仗?”

可现在...

沈璃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没有一丝波澜。

“先不要动他们。”她说,声音恢复了平静,“派人盯着,看他们和谁联络,传递什么消息。关键时刻...我自有安排。”

“是。”陈平应道,将名单收回怀中。他犹豫了一下,又问:“将军,还有一事...京城传来消息,陛下在您离京后,召见了魏太傅三次,还秘密接见了几个西疆出身的文官。那些人...都对将军颇有微词。”

“说了什么?”沈璃转过身,走到火盆边,将手中那封密信凑到炭火上。纸张蜷曲,燃烧,化为灰烬,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一片明暗不定。

“说将军拥兵自重,说西疆只知有沈璃不知有天子,说将军这次违命回京是试探陛下的底线...还有人说,将军有意效仿前朝武后,想要牝鸡司晨。”陈平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总之,都是些老调重弹,但陛下似乎...听进去了。据说陛下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沈璃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讽刺:“听进去了才好。”

陈平一愣:“将军的意思是...”

“他若完全不信,我倒不好行事。”沈璃将手中的灰烬抖落,看着它们飘散在空气中,“他要猜忌,要防备,要掣肘,那就让他猜忌、防备、掣肘。等他做得越明显,军中将士才会越寒心,才会越明白...”

她没说完,但陈平懂了。

才会越明白,跟着这样的皇帝,没有出路。才会越明白,谁才是真正值得追随的人。

这是险招,是绝招,也是...唯一能走的路。

“还有一件事。”陈平压低声音,上前一步,几乎贴着沈璃的耳朵,“关于公主...和亲的那位。”

沈璃眼神一凝:“说。”

“公主没有死。”

“什么?”沈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军报上不是说,和亲使团全军覆没,公主也...”

“那是朝廷对外说的。”陈平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实际上,公主被胡虏掳走了。阿史那没有杀她,而是把她带回了王庭。据说...是要留着,等攻破京城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折辱,以显其威。现在公主被关在铁笼里,像牲畜一样示众,胡虏士兵经过都要吐口水、扔石头...”

沈璃的拳头骤然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慕容玦的妹妹。慕容清。

那个才十六岁,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曾经怯生生叫她“沈姑姑”的小公主。她记得慕容清最喜欢吃桂花糕,每次她进宫,都会偷偷带一些给她;记得慕容清怕黑,夜里总要留一盏灯。

可如今...

慕容清没有死,却生不如死。被送去和亲,已经是屈辱;如今被掳,更是沦为玩物、象征,被敌人肆意羞辱。而朝廷呢?为了颜面,为了所谓的“国体”,对外宣称公主殉国,给了个“贞烈”的谥号,立了个衣冠冢,办了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就算了事。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消息可靠吗?”沈璃问,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石头。

“可靠。”陈平点头,“我们在胡虏王庭的内应亲眼所见。他冒险传出的消息,应该不会错。公主现在...还活着,但情况很不好。胡虏故意不给她吃饱,不给她穿暖,让她在寒冬里瑟瑟发抖,以此取乐。”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倒计时。

良久,沈璃才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又沉得像铁:“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和那个内应,应该没人知道。”陈平道,“朝廷那边,可能陛下和几个心腹清楚,但都瞒着。毕竟...这种事传出去,皇室颜面扫地,朝廷威信荡然无存。”

“好。”沈璃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继续瞒着。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赵峥。”

陈平一愣:“可是将军,如果我们救出公主,那可是大功一件,能狠狠打朝廷那些人的脸...陛下和那些主张和亲的大臣,脸上一定挂不住。我们在民间的声望也会大涨...”

“不。”沈璃打断他,眼神深邃如夜空,“现在救出来,功劳是朝廷的,是慕容玦的。他会说是天佑大燕,是皇恩浩荡,是公主自己福大命大...而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的工具。我要的...不是功劳。”

她要的,是人心。

是天下人对慕容玦的失望,对朝廷的无能,对她沈璃的期待。

公主现在不能救。要等,等到时机成熟,等到她沈璃有足够的实力和声望,等到慕容玦和朝廷的威信跌到谷底,然后堂堂正正地救出来,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才是真正能守护这个国家的人,谁才是值得效忠的君主。

这念头很冷酷,很算计,甚至...有些残忍。

慕容清是那么无辜,那么可怜,她本该被救出来,得到安抚和治疗,而不是被当作政治筹码,被利用、被算计。

可沈璃已经不在乎了。

仁慈救不了国,善良换不来和平。她要走的路,注定沾满鲜血和算计,注定要牺牲一些无辜的人,包括利用一个少女的苦难。

这条路,她既然选了,就要走到底。

“你下去吧。”沈璃对陈平说,声音恢复了平静,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继续盯着京城和胡虏的动向。有任何消息,直接报我。另外...想办法接触那个内应,让他保护好公主,至少...保证她活着。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我们在胡虏那边的一切资源。”

“是。”陈平深深一躬,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沈璃叫住他。

陈平回头。

沈璃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告诉那个内应...无论用什么方法,不要让公主受辱。如果...如果真的保不住她的清白,至少...保住她的命。”

她说得很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终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帐内又只剩下沈璃一人。

她走到案边,拿起那份凉州城防图,却怎么也看不进去。眼前总是浮现出慕容清的脸,那么稚嫩,那么无助,被关在铁笼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胡虏士兵围着铁笼嘲笑、吐口水、扔石头...

“对不起。”她轻声说,不知是对慕容清,还是对自己心中最后一点柔软说,“但我必须这么做。”

为了那个更大的目标,有些牺牲,不得不接受。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

帐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西疆的夜,漫长而寒冷。沈璃吹灭油灯,躺回榻上,却毫无睡意。黑暗中,她睁着眼,看着帐篷顶,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围着她叫“姐姐”;福伯教她骑马,说“小姐,抓紧缰绳,别怕”;静安师太枯瘦的手拍着她的肩;慕容玦曾经清澈信任的眼神,如今变得猜忌冰冷;朝臣们恶毒的攻讦;慕容清的眼睛...

最后,所有这些画面都汇聚成一个声音,在她心中轰鸣,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这天下,你要了。

你要改变这个腐朽的王朝,你要守护该守护的人,你要让沈家的冤屈得以昭雪,你要让这天下,再没有女子被送去和亲,再没有忠臣良将被猜忌陷害,再没有百姓流离失所...

而要做到这一切,你必须坐上那个位置。

必须。

沈璃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那坚定如铁,如冰,如出鞘的剑,寒光凛冽,再无回头之路。

三天后,大军开拔。

旌旗猎猎,铁甲铮铮,五万西疆军如黑色的洪流,在雪原上蜿蜒前行。沈璃骑在马上,一身玄甲,暗红披风在风中翻卷如烈焰。她回头望了一眼朔风城,那座她守卫了三年的城池,在晨光中显得孤独而坚挺。

然后她转过头,望向西方,望向凉州,望向更远的地方。

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而这征途的终点,不是西线的胜利,不是边患的平定,而是...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

她要这天下。

她要改天换日。

她要让这王朝,姓沈。

大军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上。只有马蹄踏雪的声响,和风中隐约传来的战歌,在天地间回荡:

“北风吹,战鼓擂,大燕儿郎不怕死...”

“手持剑,胯下马,保家卫国守边疆...”

歌声雄壮,却透着苍凉。

而沈璃的心中,另一个声音在低语,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这天下,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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