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龙涎香的烟气袅袅升腾,却驱不散那股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慕容玦坐在御案后,手中捏着那份已经批阅完毕的奏折——“准北疆军主战,暂缓和亲事宜”。朱红的“准”字刺眼得像血,落笔时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没有将笔折断。
他终于还是妥协了。
在沈璃那封措辞激烈、几乎是指着他鼻子骂的信抵达京城七日后,在主战派官员连日上书、甚至有人在朝会上公然质问“陛下莫非真要效仿前朝昏君,以女子换苟安”后,在边境传来的胡虏小规模侵扰愈演愈烈的军报后...
他妥协了。
不是因为被说服,而是因为压力——沈璃和主战派施加的巨大压力,让他不得不暂时低头。
“陛下,礼部拟定的和亲使团名单...是否要撤回?”太监总管李德全小心翼翼地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慕容玦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他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每当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沈璃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看见朝堂上那些主战派官员咄咄逼人的面孔,看见边境军报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
“撤。”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那...公主那边...”
“告诉她,和亲暂缓,让她安心在宫中修养。”慕容玦的声音很冷,“另外,传朕旨意,从内库拨五千两银子,三百匹绸缎,送到公主那里,算是...朕的补偿。”
“遵旨。”李德全躬身退下。
御书房重归寂静。慕容玦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初冬的寒风吹进来,卷起案上的奏折,哗啦啦作响。他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宫殿,那些金碧辉煌的屋檐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灰暗而压抑。
他是皇帝。
大燕王朝第九代君主,慕容玦。
可这个皇帝,当得如此憋屈,如此...无力。
沈璃。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每次想起都会疼,都会屈辱。
她是他的姑姑,是他父皇最小的妹妹,也是...差点让慕容家江山改姓的女人。
父皇驾崩,诸王争位,京城血流成河。是当时只有二十四岁的沈璃,带着北疆军连夜入京,以雷霆手段镇压了所有反对声音,将他这个母族微弱、毫无根基的皇子扶上了皇位。
那时他是感激的。真心实意地感激。他叫她“姑姑”,跟在她身后,看她如何批阅奏折,如何接见大臣,如何发号施令。她教他治国之道,教他用人之术,教他帝王心术...他以为,她会一直在他身边,辅佐他,保护他,就像父皇临终前嘱咐的那样。
可三年后,在他渐渐熟悉朝政、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时,沈璃却突然请辞摄政之位,请求远赴北疆,镇守边关。
他当时是愕然的,甚至有些惶恐。他挽留她,说“朝中离不开姑姑”,她只是笑笑,说“陛下已经长大了,该学着自己走路了”。
那时他以为她是真心为他好,真心想让他独立。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她哪里是想让他独立?她只是想换个地方,继续掌控他,掌控这个王朝。
北疆军权在手,她在朝中的影响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远离京城、不受约束而更加难以控制。朝中将领多是她的旧部,边境官员多是她提拔的人,就连国库调拨军饷,兵部调动兵马,都要看她的脸色。
而她呢?一封奏折,一封信,就能让他这个皇帝左右为难,就能让整个朝堂为之震动。
这次和亲之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用一个公主换取三年和平,集中精力整顿内政,积蓄国力。这是权衡利弊后最理智的选择,是身为皇帝应该做的决断。
可沈璃一封信,就把他逼到了墙角。
“以女子血肉换苟安,非明君所为!”
“胡虏畏威而不怀德!”
“臣在北疆一日,胡马便不敢南窥!”
“望陛下勿做令祖宗蒙羞、令将士寒心之举!”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
更可怕的是,她这封信不是密奏,而是公开上书。朝中主战派立刻抓住了这把刀,纷纷上书附和,指责他“软弱无能”“有损国体”。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大臣,在沈璃的声援下,竟然敢在朝会上公然质疑他的决策!
他慕容玦,堂堂天子,竟被远在北疆的姑姑一封信左右了国策!
这算什么皇帝?!
沈璃班师回朝,百姓们顶礼朝拜,甚至就算自己,也得走出皇宫相迎,在朝堂上,还要赏赐沈璃,对于和亲,也不能太折了胡虏面子,终归是要去一个公主的,让自己那一无是处的妹妹——慕容清去正好!如果沈璃有一丝的叛心,他这个皇帝的宝座,恐怕岌岌可危,沈璃会不会······
“陛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慕容玦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丞相魏文渊,三朝元老,也是朝中少数几个还能在他和沈璃之间保持中立的老臣。
“魏相来了。”慕容玦的声音有些疲惫。
魏文渊走到他身侧,也望向窗外,良久才道:“陛下还在为和亲之事烦心?”
“烦心?”慕容玦冷笑,“朕是屈辱。魏相,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连是否和亲这种事,都要看沈璃的脸色。她远在北疆,一封信就能让朕改主意,就能让整个朝堂为之摇摆。这江山,到底是姓慕容,还是姓沈?”
这话太重,魏文渊脸色微变,连忙躬身:“陛下慎言。沈将军虽有权势,但终究是臣子,是陛下的姑姑,对大燕、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忠心?”慕容玦打断他,转过身,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如果她真的忠心,就该明白君臣之分,就该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仗着军功,仗着辈分,仗着朝中那些人的支持,公然胁迫朕!”
魏文渊沉默了。
他知道慕容玦说的是事实,也知道这其中的委屈。一个皇帝,被臣子——哪怕是辈分高的臣子——如此压制,确实难堪。可沈璃又不是普通臣子,她是扶立新君的功臣,是手握重兵的统帅,是...这个王朝实际上的支柱之一。
“陛下,沈将军性情刚烈,言语或有不当,但她的出发点,终究是为了大燕。”魏文渊斟酌着词句,“此次反对和亲,也是基于对胡虏的了解。她在北疆多年,与胡虏交手无数次,深知他们的贪婪狡诈。和亲或许能换一时安宁,但长远来看,确非良策...”
“所以朕就该听她的?”慕容玦的声音提高,“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打,朕就得打?她说和,朕才能和?魏相,你是三朝元老,你告诉朕,历史上哪个皇帝是这么当的?”
魏文渊无言以对。
他知道,慕容玦和沈璃之间的矛盾,已经不是简单的政见分歧,而是权力之争,是帝王尊严与权臣威势的碰撞。这种矛盾,自古以来就难解,要么一方退让,要么...血流成河。
“陛下,眼下边境不稳,胡虏虎视眈眈,正是用人之际。”魏文渊最终只能这样说,“沈将军在北疆威望极高,用兵如神,若此时与她生出嫌隙,只怕...”
“只怕什么?”慕容玦盯着他,“只怕她拥兵自重?只怕她反戈一击?魏相,你是不是也觉得,朕这个皇帝,离了她沈璃,就坐不稳这江山?”
这话太尖锐,魏文渊连忙跪地:“老臣绝无此意!陛下是真命天子,万民之主,沈将军再有能耐,也是陛下的臣子...”
“起来吧。”慕容玦挥挥手,疲惫地坐回御案后,“朕知道你的意思。眼下确实不能和她翻脸。边境需要她,朝堂...也需要稳定。”
他拿起一份奏折,是兵部关于增援北疆的请示。上面写着,沈璃已经调集五万大军,准备西征,请求朝廷拨付粮草军械。
“她要打,朕就让她打。”慕容玦提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一个“准”字,“她要粮草,朕就给她粮草。她要军械,朕就给她军械。朕倒要看看,她能不能真的像她说的那样,一年之内平定边患。”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那平静之下,是冰封的怒火,是压抑的恨意。
“如果她赢了,”慕容玦放下笔,看向魏文渊,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那就是功高震主,朕不得不赏。如果她输了...”
他没有说完,但魏文渊懂了。
如果输了,那就是丧师辱国,那就是...削权问罪的最好理由。
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陛下圣明。”魏文渊深深一躬。
“圣明?”慕容玦惨笑一声,“朕若真的圣明,就不会被一个臣子逼到这份上。魏相,你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老臣告退。”
魏文渊退出了御书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慕容玦脸上的平静终于破碎,他抓起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在地上!
“砰——!”
砚台碎裂,墨汁四溅,染黑了光洁的金砖地面。
“沈璃...沈璃...”慕容玦咬着牙,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你让朕...好生难堪。”
窗外,天色更暗了,乌云压顶,像是要下雪。
而慕容玦心中的雪,早已纷纷扬扬,冰封千里。
慕容玦拒绝和亲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朝堂上激起了层层涟漪。
主战派自然是欢欣鼓舞。以兵部尚书陈震、礼部侍郎王焕为首的一批官员,在朝会上高谈阔论,盛赞皇帝“英明果决”“有太祖遗风”,言语间不免暗讽那些主张和亲的大臣“软弱无能”“有辱国体”。
主和派则如丧考妣。太傅魏文渊虽未表态,但他的几个门生私下里议论纷纷,认为皇帝此举是“受沈璃胁迫”“有失天子威严”。更有甚者,开始暗中串联,准备在合适的时机“提醒”皇帝,不能任由沈璃坐大。
而更多的官员,则是观望。
他们清楚地看到了这次风波背后的真相:皇帝在军国大事上,依然难以摆脱沈璃的阴影。那个远在北疆的女人,一封信就能改变朝廷的决策,一句话就能让朝堂为之震动。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沈璃的权势,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意味着皇帝的位置,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稳固。意味着...站队的时候,要更加小心。
“王大人,听说了吗?陛下昨日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砸了砚台。”散朝后,两个官员并肩走出大殿,低声交谈。
“何止。”另一个官员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有个同乡在宫中当差,听说陛下这几天脾气极差,已经有好几个太监宫女因为一点小事被打了板子。”
“也难怪陛下生气。被沈将军这么一逼,换谁心里都不痛快。”
“谁说不是呢。不过话说回来,沈将军这次...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再怎么有功劳,也是臣子,怎能如此逼迫君上?”
“嘘——小声点。这种事,咱们还是少议论为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咱们啊,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两人匆匆离去,留下意味深长的对视。
而在皇宫深处,另一场谈话正在进行。
凤仪宫,皇后的寝宫。
皇后苏婉清,当朝太师苏策之女,十八岁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慕容玦,如今已为后五年。她容貌秀美,性情温婉,是标准的大家闺秀,也是慕容玦为数不多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
此刻,她正在为慕容玦斟茶。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仿佛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
“陛下,喝口茶吧,消消火。”苏婉清将茶杯轻轻推到慕容玦面前,“这是新进的龙井,臣妾尝着还不错。”
慕容玦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眼神空洞。
“婉清,你说...朕是不是很没用?”他突然问。
苏婉清一愣,随即柔声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勤政爱民,励精图治,满朝文武谁不称赞?百姓谁不感念?”
“称赞?感念?”慕容玦苦笑,“他们称赞的是沈璃,感念的也是沈璃。朕这个皇帝,在他们眼里,恐怕只是个傀儡,是个...需要姑姑扶着才能走路的孩童。”
“陛下!”苏婉清脸色微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沈将军...沈将军她毕竟是陛下的姑姑,是先帝托付的重臣,她对陛下、对大燕的忠心,臣妾是相信的。”
“忠心?”慕容玦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若真的忠心,就不会在朝中结党营私,就不会让那些将领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天子,就不会...用一封信逼朕改变国策!”
他的声音激动起来,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婉清,你知道朕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吗?每次上朝,看着那些大臣的眼神,朕就觉得他们在嘲笑朕,嘲笑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连个和亲的事都做不了主!”
苏婉清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软,很暖,让慕容玦冰冷的手指有了一丝温度。
“陛下,臣妾不懂朝政,但臣妾知道,为君者,当有容人之量,当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她轻声说,“沈将军权势再大,也是陛下的臣子。她现在反对和亲,或许...或许真的是为了大燕好。边境不稳,确实不是和亲就能解决的。”
慕容玦看着她,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连你也这么说...连你也觉得,朕该听她的?”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苏婉清摇头,“臣妾只是觉得,眼下边境危急,正是用人之际。沈将军在北疆的威望,无人能及。若此时与她生出嫌隙,只怕...只怕会动摇国本。”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陛下,有些事,急不得。您是天子,来日方长。沈将军...终究是女子,终究会老。而陛下,正当盛年。”
这话说得含蓄,但慕容玦听懂了。
他在等。
等沈璃老去,等她犯错,等她...失去利用价值。
可这个过程,太漫长,太屈辱。
“婉清,你知道吗?”慕容玦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很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朕有时候真想...真想一道圣旨,夺了她的兵权,把她召回京城,关起来,让她再也发不出声音。”
苏婉清吃痛,却没有抽回手,只是柔声道:“陛下,不可。沈将军在军中威望太高,若强行夺权,只怕会引起兵变。北疆若乱,胡虏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道理,慕容玦何尝不懂。
可就是因为懂,才更屈辱。
他是一国之君,却动不了一个臣子。因为那个臣子手里有兵,因为那个臣子...他惹不起。
“朕知道了。”他松开手,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朕还有奏折要批。”
“陛下...”苏婉清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深深一礼,“臣妾恭送陛下。”
慕容玦走出凤仪宫,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宫灯次第亮起,将宫殿的轮廓勾勒得辉煌而孤寂。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的夜空。
沈璃,你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北疆的军营里,看着朕被迫收回成命的圣旨,得意地笑吗?还是在筹划着下一步,如何进一步架空朕,如何让这江山,慢慢改姓沈?
冷风吹过,卷起他的龙袍下摆。
慕容玦握紧了拳头。
他不会一直这样被动下去的。
总有一天,他要让沈璃知道,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大燕的皇帝,是慕容玦,不是沈璃的傀儡。
总有一天...
“陛下,起风了,回宫吧。”李德全小心翼翼地上前,为他披上披风。
慕容玦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向御书房走去。
他的背影挺直,脚步坚定,可那背影里,是说不出的孤独,和压抑了太久的愤怒。
而正在公主府的沈璃,此时确实在看着那份圣旨。
不过,她并没有笑。
赵峥站在她身侧,脸上带着兴奋之色:“将军,陛下终于还是听了您的!这下好了,咱们可以放开手脚,好好跟胡虏打一仗了!”
其他将领也纷纷附和:
“是啊将军,陛下圣明!”
“这下看那些主张和亲的软骨头还有什么话说!”
“将军一封书信就能让朝廷改变主意,真是了不起!”
沈璃听着这些恭维,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她将文书放下,目光扫过众将,平静地问:“你们真的觉得,这是好事?”
众人一愣。
赵峥不解:“将军,这...这难道不是好事吗?陛下准战,拨付粮草,咱们不用再束手束脚...”
“准战?”沈璃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讽刺的弧度,“你们以为,陛下是真心准战?是真心支持我们?”
她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在凉州的位置:“陛下这是被逼无奈。是我们在朝中的支持者施压,是边境军情紧迫,是...他不得不做出的妥协。而这种妥协,只会让他更加记恨,更加猜忌。”
帐内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王猛挠了挠头:“将军,不至于吧?陛下毕竟是天子,应该明白国事为重...”
“天子?”沈璃冷笑,“天子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有尊严脸面。你们想想,若是你们处在他的位置,被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臣子一封信逼得改变决策,心里会怎么想?会感激?会欣慰?”
她转身,看着众将:“不,他会屈辱,会愤怒,会...记恨。”
众将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安。
赵峥迟疑道:“那...将军,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因为怕陛下记恨,就不打仗了吧?”
“打,当然要打。”沈璃走回案后,重新坐下,“而且要打得漂亮,打得彻底。但你们要记住,从现在起,我们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更加小心。因为京城那边,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等着我们犯错,等着抓我们的把柄。”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粮草,军械,情报,甚至军令...都可能出问题。朝中有人不希望我们赢,陛下...恐怕也不希望我们赢得太轻松。”
这话太重,帐内一片死寂。
许久,李敢才开口:“将军,您的意思是...陛下会暗中掣肘?”
“不是暗中,是明里暗里都会。”沈璃毫不避讳,“他会给我们粮草,但可能不够,可能迟到;会给军械,但可能以次充好;会准我们调兵,但可能同时派监军,派钦差,来‘协助’我们。总之,他会用一切合法的手段,限制我们,监视我们,甚至...拖垮我们。”
王猛勃然大怒:“这算什么?!我们在前线拼命,他们在后面捅刀子?!”
“王猛!”沈璃厉声喝止,“注意你的言辞!那是陛下,是天子!这种话传出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王猛憋得满脸通红,最终只能愤愤地低下头。
沈璃环视众将,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们心里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但这就是现实。我们是臣子,他是君上。君臣之间,本就有猜忌,有制衡。只是现在...这猜忌更深了,这制衡更明显了而已。”
她拿起那份文书,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玺印:“所以,我们要更加谨慎,更加团结。粮草,要反复检查;军械,要一一验看;军令,要核实再核实。至于监军、钦差...来了就好好招待,但核心军务,不能让他们插手。明白吗?”
“明白!”众将齐声应道。
“下去准备吧。”沈璃挥挥手,“五日后,大军开拔。这一仗,我们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净利落,赢得...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
将领们陆续退出大帐,只有赵峥留了下来。
等所有人都走了,赵峥才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您刚才说的那些...是真的吗?陛下真的会...”
“赵峥,”沈璃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你跟了我十二年,应该了解我。我从不危言耸听。这次的事,已经触到了陛下的底线。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赵峥沉默了。他想起三天前,沈璃问他的那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她和陛下站在对立面,他会选哪边?
当时他觉得这个问题太荒谬,太遥远。可现在...
“将军,”他抬起头,眼中是坚定的神色,“无论发生什么,末将都誓死追随您。您让末将组建的亲卫队,已经开始选拔了。三百人,都是朔风城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家世清白,无牵无挂,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都在北疆,都受过您的恩惠。”
沈璃看着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好。这件事要隐秘,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些人,平时就混在普通士兵中,不显山不露水,但关键时刻...我要他们能为我赴死。”
“末将明白。”赵峥深深一躬。
“还有一件事。”沈璃从案下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赵峥,“这封信,你想办法送到京城,交给...太师苏策。”
赵峥接过信,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太师?他是皇后的父亲,一向中立,不参与朝争。将军为何...”
“正因为中立,才要拉拢。”沈璃淡淡道,“苏策是三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虽然不掌实权,但影响力不容小觑。而且...他是皇后的父亲,陛下对他,总要多几分尊重。”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这封信里,我只是以晚辈的身份,向他请教一些治国之道,顺便...表达对陛下的忠诚,对朝廷的拥护。措辞要恭敬,要谦卑,要让他觉得,我沈璃虽然身在边关,但心向朝廷,绝无二心。”
赵峥懂了。
这是在做戏,做给京城那些人看的戏。既要强硬,又要示弱;既要展现实力,又要表达忠诚。这其中的分寸,太难拿捏。
“将军用心良苦。”他叹道。
“不是用心良苦,是...不得不为。”沈璃望向帐外,那里,北疆的天空永远灰蒙蒙的,像是永远化不开的愁绪,“赵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普通女子,相夫教子,平平淡淡过一生。不用算计,不用防备,不用...活得这么累。”
这话说得突然,赵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
沈璃也没指望他接,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我没得选。我是沈家的女儿,是北疆的统帅,是...陛下的姑姑。这个身份,这个位置,注定了我这一生,都要在刀尖上行走,在悬崖边徘徊。”
她收回目光,看向赵峥,眼中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所以,我不能退,不能软,不能输。输了,不仅我会死,沈家会灭,你们...也一个都活不了。”
赵峥心中一凛,深深躬身:“末将明白。末将...誓死追随将军。”
沈璃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赵峥退出了大帐。
帐内又只剩下沈璃一人。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三十二岁,当时肌肤还是吹弹可破,但是却隐隐有了风霜。这是常年征战、日夜操劳留下的痕迹。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
这张脸,曾经也是娇嫩的,也是会笑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冷,这么硬,这么...不像个女人了?
是从父亲战死沙场,她接过沈家军开始?
是从扶慕容玦登基,面对满朝质疑开始?
还是从...决定走上这条路,决定去争那个位置开始?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慕容玦的猜忌,朝臣的攻讦,边境的危机...所有这些,都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往前走,往前走,走向那条不归路。
“姑姑...”
她轻声念着这个称呼,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慕容玦大概很久没有真心叫过她“姑姑”了吧。在他心里,她恐怕已经从一个可亲可敬的长辈,变成了一个权倾朝野、威胁皇权的权臣。
也好。
既然做不成姑侄,那就...做君臣。
不,不止君臣。
是做对手。
做那个最终要决出胜负的对手。
沈璃转身,走回案边,提笔开始写下一封奏折。这是给朝廷的正式汇报,关于西征的准备情况,关于粮草军械的需求,关于...她对陛下的“感激”和“忠诚”。
每一个字,她都写得极其认真,极其恭敬。
可字里行间,是只有明眼人才能看懂的锋芒,是只有当事人才懂的...宣战。
写完后,她盖上自己的将军印,唤来传令兵:“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呈交陛下。”
“遵命!”
传令兵接过奏折,转身离去。
沈璃站在帐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
她知道,这封奏折抵达京城时,慕容玦会是什么反应——会更加愤怒,会更加猜忌,会更加...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可那又如何?
裂痕已经深如鸿沟,再多的掩饰,再多的妥协,也填不满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这裂痕,更深一些吧。
深到...再也无法弥合。
深到...只能有一个结果。
沈璃转身拟定好了奏折,准备动身,慕容玦还是不见的好,上报奏折是最好的办法!
“陛下”李德全将奏折上报
他看完奏折,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将奏折放在案上,对李德全说:“烧了。”
“陛下?”
“烧了。”慕容玦重复,声音平静得可怕,“朕不想再看到任何关于沈璃的东西。”
“...遵旨。”
李德全将奏折拿到火盆边,投入炭火中。纸张蜷曲,燃烧,化为灰烬。
慕容玦看着那灰烬,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沈璃,你以为你赢了?
不,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朕会陪你下到底。
下到...你死我活。
御书房里,烛火摇曳,将皇帝年轻却已显阴郁的面容,映得明暗不定。
而那明暗之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横亘在君臣(姑侄)之间,再也无法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