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牵着念夏的手走进柳树巷37号院时,夕阳正斜斜地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墙角搭着个简易花架,上面摆着十几盆桔梗花,紫的、白的、粉的,开得热热闹闹,花盆全是些旧物改造的——破了口的陶碗、铁皮罐头、甚至还有个缺了把的紫砂壶,正是陈默当年在灵植园用过的那些。
“我每天都给它们换方向,让每朵花都能晒到太阳。”念夏的声音还带着点抖,指尖轻轻拂过一朵刚绽开的白花,“就像你当年教我的那样。”
陈默看着那朵白花,花瓣边缘有点卷,像极了念夏小时候画坏的桔梗。他记得她总说“白色桔梗代表等待”,那时他还笑她酸气,现在才懂,这满院的白桔梗,是她用十年光阴泡的茶,苦里裹着甜。
念秋拎着行李跟进来,刚放下就被院子角落的石磨吸引了:“师娘,这磨盘……不是灵植园那台吗?你怎么搬来的?”
念夏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像藏着星星:“当年走得急,啥都没带,就惦记着这磨盘。托货郎大哥分三次才运过来,磨点豆浆、米粉,够我自己吃的。”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总想着,等磨盘转得光溜溜了,我就能回去了。”
陈默的心像被磨盘碾了一下,又酸又软。他记得这磨盘是他亲手凿的,边缘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默”和“夏”,刚才进门时没注意,此刻细看,那两个字被磨得浅了,却依旧清晰,像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
“饿了吧?”念夏抽回手,擦了擦围裙,“我炖了排骨,放了灵植园的山药,你最爱吃的。”
厨房很小,锅碗瓢盆摆得整整齐齐,灶台上贴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红笔写着“陈默哥爱吃的菜”,列了长长一串:红烧排骨、山药炖鸡、清炒荷兰豆……甚至还有“糖渍桔梗花”。最底下画了个小笑脸,旁边写着“第3650天”。
陈默的指尖抚过那个数字,3650天,正好十年。他突然想起十年前最后一顿饭,念夏也是炖了排骨,他嫌她放的山药太多,两人抢着把山药夹给对方,最后全倒进了念秋碗里。
“师娘,这排骨闻着就香!”念秋凑到锅边吸了吸鼻子,“比镇上酒楼做的还香!”
“就你嘴甜。”念夏拍了他一下,却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个陶瓮,“这是我用灵植园的糯米酿的酒,埋在槐树下三年了,今天开封正好。”
陶瓮上贴着张红纸条,写着“重逢酒”三个字,字迹还是那么娟秀,却比当年多了几分力道。陈默接过陶瓮,入手沉甸甸的,瓮口的泥封上还留着他当年刻的小桔梗印记——原来她带走的,不只是磨盘,还有他留在灵植园的所有痕迹。
暮色渐浓,念夏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罩,在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晕。排骨炖得烂熟,山药粉糯,汤汁浓稠,正是陈默记忆里的味道。念秋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说:“师娘,你赶紧跟我们回去吧,灵植园的桔梗该换盆了,师父笨手笨脚的,准养死了。”
念夏笑看了陈默一眼,他正盯着碗里的排骨发呆,嘴角沾着点汤汁,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回去,当然要回去。”她夹了块最大的排骨放进陈默碗里,“我还得去看看那棵老槐树,当年你说要在树下搭个凉棚,给我做秋千的。”
“搭!明天就搭!”陈默猛地抬头,眼里亮得吓人,“还要在凉棚下摆张石桌,就用灵植园那块青石板,你不是说上面的花纹像桔梗花吗?”
“好啊。”念夏应着,眼眶却红了。她想起刚到南边那几年,在码头扛货,累得直不起腰时,就靠在货箱上想:陈默哥在灵植园肯定又忘了吃饭,念秋那小子是不是又偷喝了我的蜂蜜水……想着想着,就有力气了。
酒过三巡,陶瓮见了底。陈默的脸颊泛着红,话也多了起来:“当年你走后,我把你种的桔梗都移到了温室,冬天也开得好好的。念秋那小子总偷摘,被我揍了好几回。”
“我知道。”念夏轻声说,“货郎大哥告诉我了,说你把灵植园打理得比以前还好,说念秋长那么高了,还总跟你撒娇。”
“他哪是撒娇,是欠揍。”陈默哼了一声,却忍不住笑,“不过……他学会了你的手艺,做的糖渍桔梗,跟你做的一个味。”
念秋立刻举手:“那是!师娘教我的秘方,师父偷吃被我抓包过!”
“你小子!”陈默作势要打,念夏笑着拦住他,指尖划过他手腕上的护腕——那护腕还是当年她绣的,磨得边都毛了,他却一直戴着。
“陈默哥,”念夏的声音软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你是不是……很难过?”
陈默愣了愣,想起无数个坐在灵植园门槛上的夜晚,看着桔梗花谢了又开;想起每次寄药的货郎来,他都要问上一句“有没有南边的信”;想起念秋问“师娘什么时候回来”,他总说“快了”,心里却没底。
他没回答,只是抓起念夏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跳得又快又稳,像院里的老槐树,深根扎在土里,等着春风来。
念夏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烫得像当年码头的太阳。
“我以为……你不会等我了。”她哽咽着,“他们说你那么好,肯定早就忘了我了……”
“傻丫头。”陈默用拇指擦去她的泪,“我在灵植园门口种了棵槐树,跟这棵一样粗了。我想,等它开花的时候,你就回来了。”
院外的槐树叶沙沙响,像是在应和。念秋打着哈欠站起来:“师父师娘,我去收拾房间,你们慢慢聊。”他刚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明天要不要去看看王伯?他总念叨师娘做的槐花糕呢。”
“去!”陈默大声说,“让他看看,我的桔梗花,回来了。”
夜渐深,煤油灯的光透过窗户,照在院中的桔梗花上,像给花瓣镀了层金。陈默扶着念夏的肩,两人站在花架前,看着那些熟悉的花盆,看着墙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谁是谁。
“陈默哥,”念夏的声音像花瓣落在水面,“明天……我们早点起,去看看码头的日出吧?我在那看了十年,总想着,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看。”
“好。”陈默握紧她的手,“看完日出,我们就回灵植园。”
回灵植园,把磨盘搬回去,把花架搭起来,把凉棚下的石桌摆好。
回灵植园,让那些等待了十年的桔梗花,看看它们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回灵植园,把这十年的空白,用往后的日子,一点点填满,像当年埋下的酒,越久越醇。
月光爬上墙头,给老槐树的枝桠镀了层银。远处传来货郎的铃铛声,隐约还能听见码头的汽笛。但这小院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桔梗花悄悄绽放的声音。
一切都回来了。
或者说,从未离开。
只是这一次,握着的手,再也不会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