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六月三日,川西天全以东行军途中,中央红军电台终于接收到了一份来自红四方面军总指挥部的电报,和断开联系许久的红四方面军重新建立联系。
电文内容迅速传开:红四方面军正派部队攻取懋功(今小金),期待与中央红军在懋功会师。
消息像一阵热风刮过疲惫的行军队列。战士们连日翻山越岭、激战跋涉的倦容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燃起的亮光。懋功会师——这意味着长途转战的艰辛即将告一段落,意味着红军主力将重新汇聚,意味着革命力量将再次壮大。队伍里的议论声嗡嗡响起,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仿佛前方不再是雪山险隘,而是一片开阔的坦途。
汉源一战,红八军团歼灭川军三个主力旅,震动川康。刘文辉损兵折将,已无心也无力再与红军硬拼。他判断红军志在北上去与四方面军会合,不会久留自己的地盘,于是暗中调整部署,命令沿途守军避免与红军发生大规模冲突,以保存实力为主。
这一态势,为红军北进减少了阻力。
红八军团因位置相对突出,承担了北上通道的清扫任务。六月五日,六十三团未遇顽强抵抗,轻取天全县城。同日,六十一团攻克荥经。其余两个团迅速进至天全以西的飞仙关一带,构筑防线,警戒川军可能的西进袭扰。
其余红军主力则以行军为第一要务,快速通过这片区域。随着中央红军大部队持续向北开进,原本在前开路的红八军团,逐渐转为全军后卫红八军团和红五军团混合编组,共同担负起殿后任务,掩护中央纵队及主力军团翻越夹金山,向懋功地区前进。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川西,芦山。
初夏的日光透过简陋窗棂,在屋内泥地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红八军团临时军团部设在县城西头一处没收的旧宅里,院中古树枝叶繁茂,蝉鸣声嘶力竭,更添几分燥热。
秋成站在屋内悬挂的川康地图前,目光长久停留在西北方向——那里是懋功,是达维镇,是小金川河谷。几天前,电台里传来消息:红一军团先头部队与红四方面军先头部队已在达维镇会师。今日,两大主力将在懋功县城举行会师大会。
地图上,代表红四方面军的蓝色箭头从岷江流域向西延伸,与从东南方向而来的红色箭头在懋功地区交汇。两条粗壮的标记并在一处,本该让人心安,但秋成心里却压着一块石头。
他清楚记得“历史”上的走向:会师之初,欢庆与团结是主调,但暗流很快涌动。关于下一步战略方向的分歧,几乎从会师那一刻起就已埋下。中央红军方面,多数领导人主张北上——或打回川陕根据地,或向北发展,在川陕甘边区创建新的根据地。这是基于对全国革命形势的判断:日军侵华步步紧逼,华北危急,红军北上抗日既能占据政治道义制高点,又能靠近抗日前线,争取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而张国焘提出的方案,则是西进。向青海、新疆方向运动,背靠苏联,获取外援。这个方案听起来稳妥——避开了国民党军重兵云集的西北、华北地区,有国际援助的可能。但在秋成所知的“历史”里,这却是一条导致分裂、削弱甚至葬送革命力量的歧路。
电台里传来的最新通报,已隐约透出这种分歧的苗头。会师后的第一次高级别接触中,双方对下一步战略的初步交换,就显露出不同倾向。
秋成收回目光,走到窗边。院中,几名参谋正围着电台忙碌,滴滴答答的发报声规律而急促。远处城墙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更远处,是连绵的青山,青山之后,是雪山。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段岁月,另一支队伍。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七日,湖北黄安,七里坪。
冬日的阳光照在打谷场上,红旗如林,刺刀如雪。来自鄂豫皖边区各红军部队的代表齐聚于此。主席台上,徐总指挥、陈昌浩、张国焘等领导人肃立。台下,队列整齐的红军战士,枪支上肩,目光灼灼。
“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今日——成立!”
洪亮的声音通过简陋的扩音器传遍全场。掌声、欢呼声、口号声如山呼海啸。红四军与红二十五军正式合编,总兵力三万余人。秋成站在七十五师的队列前,时任师参谋长。那一刻,胸膛里涌动的不仅是自豪,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鄂豫皖苏区,这块用无数烈士鲜血浇灌的土地,正面临国民党军越来越大的压力。
成立不久的四方面军,立刻投入到反“围剿”的残酷斗争中。依靠苏区群众支持和灵活机动的战术,接连粉碎了敌人的多次进攻,根据地一度扩大,红军也在战火中壮大。秋成随七十五师转战大别山区,亲身经历了那些白天行军、夜晚开会、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紧张日子。
然而,一九三二年秋,第四次反“围剿”的形势急转直下。敌人兵力空前雄厚,采取了更为严密的堡垒推进和重点清剿战术。红军虽英勇奋战,但根据地日益缩小,补给困难,伤亡惨重。最终,分局决定主力西征转移,跳出敌人包围圈。
七十五师奉命留守苏区,坚持斗争。秋成记得那个深秋的夜晚,主力部队悄然开拔,消失在夜色中。留下的部队望着远去的火把长龙,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枪。苏区顿时空旷了许多,但斗争并未停止。不久,留守部队改编为红二十八军,继续在白色恐怖中周旋、战斗。
斗争环境日益恶化,鄂豫皖省委重组了红二十五军。二十八军奉命编入,成为新的二十五军第七十三师。而新组建的第七十五师,正缺一位熟悉部队、有实战经验的参谋长。一纸调令,秋成再次背上行囊,赶赴新的岗位,担任七十五师参谋长。也就是在那段艰苦的坚持斗争中,原身经历了后来导致他被监禁的“肃反”风波。
与此同时,西征的红四方面军主力,历经千难万险,于一九三三年初进入川北,在通江、南江、巴中地区站住了脚。川陕边区,一片新的红色根据地开始创建。凭借灵活的战术和英勇的战斗,四方面军接连粉碎了四川军阀田颂尧的“三路围攻”和刘湘的“六路围攻”,声威大震。部队在战斗中不断扩充,根据地也日益巩固,至一九三四年,四方面军总兵力已超过八万人,达到了全盛时期。
一九三五年三月,为策应长征中的中央红军,四方面军发起了强渡嘉陵江战役。这一战,既是向川西发展的需要,也是以实际行动呼应远在黔滇的兄弟部队。强渡成功后,四方面军实际上也开始了自己的长征——向西,向岷江流域前进。
五月,张国焘决定放弃经营两年多的川陕苏区,全军西进。各部队分路向岷江上游疾进,目标明确:接应红一方面军。先头部队红九军、红三十军行动迅速,于六月十二日,在懋功(今小金县)的达维镇,与红一方面军先头部队胜利会师。
六月十八日,懋功县城。两大红军主力,历经千山万水,终于汇聚一处。红旗招展,歌声嘹亮,战士们拥抱、欢呼,热泪盈眶。据通报,此时红四方面军总兵力约十万人,装备整齐,士气旺盛。
院外传来脚步声,打断了秋成的回忆。
黄苏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刚译出的电文,脸上带着笑意,但眉宇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懋功会师大会开完了。”黄苏将电文递给秋成,“场面很热烈。四方面军的同志带来了不少慰问品,粮食、衣物、盐巴……解了主力部队的燃眉之急。”
秋成接过电文,快速浏览。文字间洋溢着喜庆与团结,但字里行间,也能读到一些微妙的信息:关于下一步行动方向的“初步交换意见”、“热烈讨论”、“各自阐述”。
“中央有什么新指示给我们?”秋成放下电文,问道。
“巩固芦山、宝兴防线,确保北进通道安全,做好北进的准备。”黄苏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天全以北,“主力会师后,必然要决定下一步大方向。我们这里,是北出的门户之一,位置关键。”
秋成点点头。红八军团在汉源之战后,经过短暂休整补充,奉命前出至天全、芦山一线。一方面清扫北进通道,一方面构筑防线,防备川军可能的反扑,确保主力侧后安全。此刻,他们正处在两大主力汇合区域的东南前沿。
“会师是好事,力量壮大了。”黄苏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可这人一多,想法难免也多。听说……关于往哪儿走,已经有了不同声音。”
秋成看着地图上懋功的位置,没有说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同声音”意味着什么。那不是简单的战术分歧,而是关乎红军命运、中国革命道路的战略抉择。
北上?还是西进?
历史的十字路口,已然横亘在会师的欢声笑语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