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之畔,黄泉之侧。
此处非阳世,亦非彻底死寂的冥土,而是一片光怪陆离、法则模糊的夹缝之地——**幽冥鬼府**。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永恒的灰蒙蒙天光,以及地面上流淌不息的、散发微弱磷光的**忘川支流**。空气寒冷刺骨,弥漫着淡淡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煞之气,以及无数亡魂低语呢喃汇聚成的、无孔不入的背景音。
鬼府深处,一座由无数骸骨与冥石垒砌而成、风格诡谲阴森的殿堂内,正弥漫着一股比外界阴风更加刺骨的不安。
殿内没有灯火,光源来自墙壁上自行生长的、如同鬼火般的幽蓝苔藓,以及悬浮在半空、缓缓旋转的几颗惨白色骷髅头骨,眼眶中跳动着绿色的魂火。光线摇曳,将殿内重重叠叠的影子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
殿堂中央,最高的黑骨王座之上,并无实体。
只有一团不断扭曲、变幻的**深灰色虚影**。虚影轮廓依稀可辨人形,却仿佛由最浓郁的幽冥之气与亘古不散的怨念凝结而成,时而有痛苦的面孔在其中浮现、哀嚎、又迅速湮灭。这便是幽冥鬼府名义上的主宰——**鬼王溟君**。他并非生灵,也非寻常鬼物,而是此地特殊法则与无数年鬼气孕育出的“意识集合体”,是鬼族共尊的“王”。
王座之下,分列着十几道凝实程度不一的鬼影。有的身披残破甲胄,手持锈蚀兵刃,煞气冲天,是为**鬼将**;有的身着古老袍服,魂体凝实如生人,眼神幽深,是为**鬼卿**。它们都是鬼族中修为高深、灵智已开的存在,此刻却都微微低垂着头,魂体波动隐现不安,连那些磷火苔藓的光芒,似乎都比往日黯淡了几分。
沉默,如同厚重的冰层,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终于,王座上的深灰虚影——鬼王溟君,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所有鬼族心魂深处响起,缥缈不定,却带着一种直透魂髓的冰冷与……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急切。
“魔渊……没了。”
短短四个字,却像四把冰冷的锥子,扎进众鬼将鬼卿的意识里。尽管它们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消息,但由鬼王亲口说出,分量截然不同。
业镜的画面(它们自然也有窥探阳世的手段)在部分鬼卿的脑海中回放:圣地虚影,净化甘霖,魔念湮灭,钢铁洪流,以及那最终化为试炼场的魔渊废土……每一幕,都让它们这些依赖阴气、怨念、魂力存在的鬼族,感到源自本能的忌惮与寒意。
“那太玄之力,那《宽恕无上心经》……” 溟君的声音继续回荡,虚影微微波动,“非是简单驱邪破魔,其道韵核心,在于‘净化’,在于‘渡化’,在于……重塑秩序。魔渊魔气,源于怨煞,与我鬼族所御之阴魂之力,虽有不同,却属同源近支。”
一位身着文士袍服、魂体凝实的老鬼卿抬起头,眼中幽火跳动,声音沙哑:“陛下的意思是……那净化之光,能灭魔,亦能……伤我鬼族根本?”
“非止是伤。” 溟君虚影中仿佛有无数眼睛同时睁开,扫过下方众鬼,“若任其道法洪流席卷,天地间怨气渐消,戾气平复,众生心向‘宽恕’与‘平和’……我鬼族赖以存续、修炼、壮大的‘土壤’何在?届时,我等便如离水之鱼,无根之木。即便不被主动清剿,也会在时光中逐渐虚弱、消散,或被那心经道韵……强行‘渡化’,失去自我,归于那所谓的‘祥和’之中!”
渡化!失去自我!
这个词让所有鬼将鬼卿魂体剧震!对于它们这些保留了生前部分记忆、执念或野心,并以此为基础修炼出灵智的鬼族而言,“失去自我”简直比魂飞魄散更加可怕!那意味着它们存在的意义被彻底否定、抹除!
“难道……我等就只能坐以待毙?” 一位身披残破将铠、煞气最重的鬼将忍不住低吼,魂体因激动而明灭不定,“我鬼族盘踞幽冥无数载,岂能因一人一道而俯首?!”
“不俯首,又如何?” 另一位看起来较为冷静的鬼卿反问,它指向虚空中某个方向,那里仿佛能隐约感应到南方那股日益磅礴的祥和气息,“与之开战?魔渊下场在前!那太玄能一念净化魔念,镇压魔使,麾下傀儡如云,修士如雨。我鬼族虽有不死之身(相对凡人)、诡异术法,但直面那等煌煌正道、净化伟力……胜算几何?即便能凭借地利(幽冥环境)周旋一二,待其道法彻底改变天地气机,我鬼府亦将成无源死水,困守等死而已!”
现实无比残酷。打,打不过。躲,没处躲(天地气机若变,幽冥也会受影响)。拖,拖不起(对方发展速度肉眼可见)。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忘川支流虚拟的潺潺水声(实为魂力波动模拟)和幽蓝苔藓明灭的光,映照着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茫然、或绝望的鬼脸。
鬼王溟君的虚影缓缓在王座上坐直(虽然并无实质),那缥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决断的力度:
“识时务者,为俊杰。固步自封,冥顽不灵,乃取死之道。魔渊之覆,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他顿了顿,虚影中仿佛有目光穿透殿堂,望向了阳世华胥的方向。
“太玄之道,大势已成,不可逆转。其志似不在单纯剿灭异己,而在‘教化’、‘重塑’。魔渊可化试炼之地,魔物可作磨刀之石……其中,未必没有我鬼族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众鬼愕然。
“与其被动等待,在那净化洪流中惶恐度日,最终或被渡化,或无奈消散……不如,主动求变。” 溟煞的声音清晰起来,“派遣使者,前往华胥,觐见文安帝,拜会太玄真人。”
“陛下的意思是……求和?纳贡?” 老鬼卿迟疑道。
“非止于此。” 溟君虚影波动,似在推演,“表达我鬼族……善意。阐明我族与那纯粹魔物之别——我族虽有阴气,却亦有秩序(鬼府规矩),有灵智,可沟通。试探其态度,或许……可寻得某种共存,甚至……合作之道。”
合作?与那视阴魂鬼物为邪祟的人族正道合作?这想法过于惊世骇俗,让众鬼一时难以接受。
“陛下,此举是否太过……冒险?万一那太玄不容异类,使者岂非羊入虎口?” 有鬼将担忧。
“风险自有。” 溟君坦然,“然,相较于坐以待毙,这风险,值得一冒。使者人选,需机敏善辩,通晓阳世礼仪,魂体凝实不畏寻常阳气与低阶净化之力。所携‘礼物’,亦需斟酌,既要显我族底蕴,又不可过于阴邪犯忌。”
他目光扫过下方,最终落在老鬼卿和另一位一直沉默、魂体气息中正平和的鬼卿身上:“墨夷,玄幽,此事交由你二人筹备。遴选使者,准备礼单。记住,姿态放低,言辞恳切,首要目的,是传达善意,探明态度。”
被点名的墨夷(老鬼卿)和玄幽躬身领命:“谨遵陛下法旨。”
溟君的虚影似乎消耗不小,变得淡了一些,但声音依旧坚定:
“时代变了。阳世已非昔日之阳世。我鬼族若想在这新天地中继续存在,乃至谋得一席之地,便不能再抱着陈腐观念。此次出使,关乎我族未来气运。望尔等……慎之,重之。”
言罢,虚影缓缓散去,融入王座后的无尽幽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凝聚。
殿内,只留下众鬼将鬼卿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有对未来的惶恐,有对决定的质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大势所迫、不得不做出改变的沉重与无奈。
鬼王的抉择,已然定下。
幽冥鬼府这艘在忘川之畔停泊了无数年的古老之船,终于,要尝试着,驶向那片被“太玄之光”重新照耀的、陌生而充满未知的新水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