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雪停后的第五天,或者第六天?秦思云有些记不清了。日子仿佛失去了明确的刻度,只是以林瀚的呼吸、喂药的次数、窗外光线的明暗来划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秦思云在陪护床上浅眠。一种奇异的直觉让她突然惊醒。房间里很暗,只有墙角夜灯发出微弱的光。她立刻起身,走到林瀚床边。
他的呼吸变得极其浅慢,几乎微不可闻。脸庞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宁静,甚至有一种卸下所有重负后的舒展。秦思云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那个时刻到了。
她没有惊慌,没有哭泣,甚至没有去开更亮的灯。她在床边坐下,轻轻握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的手已经非常凉了。
“瀚,”她用气声呼唤,仿佛怕惊扰了他,“我在这儿。”
林瀚的睫毛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再无其他反应。他的生命体征正在像退潮般,缓慢而坚定地远去。
秦思云就这样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等待着。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以及窗外遥远城市苏醒前最细微的声响。黑暗浓稠,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天际开始透出一线极其微弱的灰白。那灰白渐渐晕染开,变成淡青,继而泛起一丝极其柔和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色。晨光,正以最谦逊的姿态,试图穿透漫长的黑夜。
就在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晨曦,像害羞的手指般,轻轻触碰到窗帘边缘的刹那,秦思云感到掌中那只冰凉的手,极其轻微地、最后地动了一下,然后彻底地松弛下来。
同时,他胸口的最后一丝起伏,也归于平静。
一切发生得如此安静,如此自然,就像一片雪花最终落定,一滴露珠悄然蒸发,一声叹息飘散在风里。没有挣扎,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明显的“终止”感,只有一种存在的悄然隐没。
秦思云没有动。她依然握着他的手,脸颊贴着他冰凉的手背,目光望着窗帘缝隙间那抹越来越明亮的晨光。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地滴在他的手背上,但他已感觉不到了。
巨大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她,但紧接着,一种更深沉、更浩大的平静席卷而来。结束了。漫长的陪伴,深情的守候,与疾病的共舞,终于在这一刻,划上了休止符。他解脱了,从肉体的衰败与意识的困顿中彻底解脱了。而她,也完成了作为妻子最后的、最沉重的使命。
晨光越来越亮,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阳光终于勇敢地穿过窗帘,投下一道温暖的光束,恰好照亮了林瀚安详的面容。那张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归于永恒的宁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释然。
秦思云缓缓松开手,将他冰凉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仔细地掖好被角。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霎时间,满室金光。一夜北风,将天空扫荡得碧蓝如洗。积雪在朝阳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整个世界纯净、明亮、充满生机。新的一天,毫无偏袒地到来了。
她站在阳光里,望着窗外耀眼的雪景,泪水止不住地流,但嘴角,却慢慢弯起一个极淡、极疲惫、却也极安宁的弧度。
他是在晨光微熹时离开的。没有带走黑暗,而是选择在光明即将普照大地的时刻,悄然隐入永恒。这很像他一生的风格——总是看向光明,相信未来,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未曾放弃希望。
秦思云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沐浴在阳光中的丈夫。他的轮廓在光影中有些模糊,却无比圣洁。
“再见,瀚。”她轻声说,声音沙哑却清晰,“一路走好。去一个没有病痛、没有迷雾的地方。去看看……你一直想看的光明。”
然后,她拿起电话,平静地拨通了急救和女儿的电话。通知的语气简洁、稳定,仿佛在安排一件寻常的家事。
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人声渐起。生活,毫不理会个人的悲欢离合,依旧以它固有的、强大的节奏向前奔流。
但在秦思云心中,一个时代,随着这晨光微熹,悄然落幕了。留下的是无尽的思念,是沉重的疲惫,是完成使命后的虚空,也是爱过、陪伴过、无愧无悔的坦然。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要学的第一课,是如何在没有他的世界里,独自面对这万丈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