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两夜才停住。天空放晴,阳光耀眼,整个城市银装素裹,空气清冽得刺骨。积雪太厚,出行不便,秦思云和林瀚便连续几日都待在家中。
林瀚的状态更加安静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醒来时也多是茫然地望着某处,很少有什么反应。进食变得非常困难,只能依靠秦思云用勺子一点点喂些流食和水。他的身体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皮肤贴在骨头上,显出惊人的脆弱。
秦思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但她面上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镇定。她更加细致地照料着他的一切,擦身,按摩,更换寝具,保持房间的温暖与洁净。她依然会对他说话,告诉他天气,念一段新闻,或者只是自言自语般回忆些家常。
女儿林雪几乎是每隔一小时就发信息询问情况。秦思云总是简短回复:“还好,稳定。”她不想让女儿在万里之外承受太大的心理压力,也不想让她放下关键工作贸然回国——她知道,那并非林瀚所愿。
梁致远、苏晓晴等老友也纷纷打来电话,提出要过来帮忙或探望。秦思云一一婉拒:“谢谢你们,现在情况特殊,他也需要安静。等他好一点再说。”她并非不愿见老友,只是觉得,最后的这段路,或许只属于他们夫妻二人,无需多余的打扰和悲戚。
雪后第三天下午,阳光格外好,将雪地映照得一片辉煌。秦思云将林瀚的床挪到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他闭着眼,苍白的面容在阳光下半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
秦思云坐在床边,握着他枯瘦的手,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树枝。世界洁白,寂静,有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感。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林瀚曾对她说过的一段话。那是在他主持一项极其艰难的改革之后,身心俱疲,深夜回家,对尚未睡着的她感叹:“思云,有时候觉得,我们就像在雪地里走路的人。看不清远方,只能看清脚下这一步。风雪很大,很冷,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到想去的地方。但只要身边还有同伴,还能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总能走出一串脚印来。后来的路人看到这脚印,也许就知道,这条路,有人走过。”
当时她只是安慰他。此刻,这段话却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他们的一生,不就是这样吗?在时代的“风雪”中跋涉,看不清太远的未来,但彼此搀扶,努力走稳脚下的每一步,留下了一串深深浅浅的、属于他们的脚印。这些脚印,或许很快会被新的风雪覆盖,但它们存在过,指引过方向,也温暖过同行者的心。
而现在,风雪似乎即将停歇,而他们的路,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秦思云轻轻摩挲着林瀚的手背,那上面布满老人斑和突起的血管。她低声说:“瀚,我们的脚印,留下来了。小雪看到了,陈岩他们看到了,很多很多人,都看到了。路,后来的人会接着走。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吧。”
林瀚没有任何反应,呼吸微弱而均匀。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也在林瀚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秦思云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没有预想中的撕心裂肺的悲痛,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辽阔的平静,以及无边无际的、温柔的哀伤。
她知道,离别就在眼前。但这离别,并非突然的断裂,而是像这场大雪的停歇,像夕阳的缓缓沉落,是一种自然的、早有预兆的、甚至带着某种庄严仪式的终结。
雪落无声,覆盖一切,也净化一切。爱过,奋斗过,陪伴过,也即将完整地告别。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夜色再次降临。秦思云没有开灯,就着最后的天光,长久地凝视着丈夫安详的睡颜。然后,她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微凉的手背上,闭上了眼睛。
窗外,积雪反射着城市的灯光,一片清冷的微明。万籁俱寂,只有时间,在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