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兜子
我揣着父亲留下的老烟兜子,走在北戈镇冬日的街上。粗布烟兜子是父亲亲手缝的,靛蓝色布料洗得发浅,边角磨出细密毛边,里面裹着半盒没抽完的“黄金叶”——去年秋收,他跟邻村老李头换的,当时还念叨“这烟劲足,抽着踏实”。风顺着领口灌进来,烟兜子布角贴在腰上,像父亲当年拍我后背的温度,暖得人鼻头发酸。
街上的暖阳裹着煤炉烟火气,大张超市门口已挂起春联,红底金字的“国泰民安”晃得人眼亮。我盯着春联发愣,琢磨今年过年要不要给父亲坟头也贴张小红纸,忽然有人喊我小名,声音脆生生带着熟稔热络:“爱国,你咋回啦?”
转头见是高姐。她裹着枣红色棉袄,领口别着塑料绒花,边角虽起球却别得端正。手推一辆锃亮小推车,玻璃罩里摆着刚炸的糖糕,金黄外皮裹着白芝麻,油星子在盆底滋滋响,热气裹着甜香扑过来。我愣了半天才对上记忆——十年前在孟州槐树乡赶会见过,那时她跟男人卖苹果,堆得像小山,她站旁称秤,笑起来眼角有浅窝,说话带“俺们”的乡音,嗓门亮堂。
“高姐,是你啊。”我攥紧烟兜子,指节发紧,“好多年没见,你咋在这儿摆摊?”
她掀开玻璃罩,竹夹子夹起个热乎糖糕递来,指尖被烫得微红:“尝尝,刚炸的。俺今天第一天在这儿摆,以前在孟津,熟客多就是路远。”
我接过糖糕,指尖发麻,忽然想起父亲——冬天总把刚烤的红薯揣棉袄里,递我时还冒热气,说“快吃,凉了就不甜了”。高姐看着我笑,眼角浅窝还在,多了几道细纹像被风吹皱的纸:“你爸还好不?当年他跟俺男人唠过烟叶子,说你家烟地土肥,种的烟抽着香。”
我心里一沉,指了指腰上烟兜子,声音发哑:“俺爸去年走了,肺癌,走得安详。这烟兜子是他留的念想。”
高姐笑容僵了下,随即轻轻摸了摸烟兜子布面,像摸宝贝:“是实诚人,俺记得他话不多却热心。俺男人要是在,准拉着你爸去镇上小酒馆喝两盅,讨教种烟的法子。”
她声音低下去,尾音发颤。我看着她推车上的玻璃罩,擦得没一点水渍,糖糕摆得齐整,大小相近,显然用心捏的。阳光落在棉袄上,枣红色虽暖,我却觉那暖里藏着说不出的凉——早从老家亲戚那听过她家的事,光是听就喘不过气。
当年在槐树乡,高姐家是村里“殷实户”。男人是老实庄稼人,种几亩地还在镇上砖厂打零工,手上茧子厚得磨破砂纸;高姐赶集卖水果、针线,两口子起早贪黑攒半辈子钱,就想给刚上大学的儿子在城里买房,不让孩子再“脸朝黄土背朝天”。
后来男人的远房亲戚找上门,说开了担保公司,“钱放这儿利息比银行高两倍,保本保息稳赚”。高姐两口子起初犹豫,觉得“天上不会掉馅饼”,可架不住亲戚天天来,带酒带菜还拿房产证担保:“俺把房子押这儿,还能骗你们?”最后看着亲戚拍胸脯保证,想着儿子的买房梦,她咬咬牙把四十多万积蓄全投进去——那是一辈子血汗钱,连儿子学费都从里面挪了。
头几个月利息准时到账,高姐还跟街坊炫耀“亲戚靠谱”,说“再等两年就能给儿子付首付”。可没半年利息断了,她天天打电话,起初对方说“资金周转紧,再等等”,后来电话打不通,担保公司也人去楼空。再得消息时,公安上门走访——亲戚卷了几百人的钱跑了,已被立案通缉羁押,他们投的钱早被挥霍一空。
四十多万对靠种地摆摊的两口子,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回的数。高姐男人受不住打击,一夜白头,天天坐院子抽烟,不说话不吃饭,没半年查出胃癌晚期。病床上他拉着高姐的手哭:“俺对不起你,对不起娃,把钱弄丢了……”高姐握着他的手说“不怪你,俺们再攒”,夜里却躲被子里哭到眼睛肿成核桃。
那年冬天男人走了,葬礼简单,亲戚来走一圈留句“节哀”就散了。高姐守着空房子,看墙上一家三口的照片,觉得天塌了——可还没缓过来,又传噩耗:儿子听说家里的事和父亲死讯,天天躲宿舍不说话、不吃不喝,假期去黄河边一头栽了进去。搜救队找到时已没气息,连尸首都没捞完整。
那时我跟父亲说过这事,他坐在烟地里,摸出烟兜子里的烟卷,点了半天没点着,叹气道:“钱是身外之物,命没了啥都没了。这高姐,命太苦。”
如今看着高姐,我不知说啥。原以为会见到个被生活压垮的人——哭丧着脸、抱怨命运,或是对一切提不起劲。可眼前的她,像冬日腊梅,顶着寒风还能开花。
她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替她难过,反而笑着又递来个糖糕:“别想糟心事,日子总得往前过。俺现在挺好,炸糖糕挣点零花钱,够自己花不用麻烦人。”
我接过糖糕咬了口,甜得发腻却咽不下。外皮脆、豆沙馅足,显然用了好料。她又说:“俺男人走后,俺在家躺了三个月,觉得活着没意思。可后来梦见他,说‘你要是垮了,俺和娃在底下也不安心’。俺就想,得好好活,替他们把日子过下去。”
说着她从棉袄内袋掏出个碎花布包,针脚细密。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张照片:男人抱着儿子站在苹果园里,树上挂满红苹果,父子俩笑眯了眼,阳光落在脸上暖得晃眼。照片边角磨卷,还有水浸痕迹,显然被反复摩挲。她轻轻擦去灰尘,又包好塞回内袋,贴在胸口。
“俺学炸糖糕是跟邻村王婶学的,她教俺‘炸糖糕得火候匀,火大糊、火小软,过日子也得慢慢来’。”她一边说,一边用竹夹子把刚炸的糖糕摆进玻璃罩,动作熟练认真,“在孟津摆了两年摊,熟客都知道俺糖糕用料实,不少人特意绕路来买。这次来北戈镇,是离俺男人坟近,能常去看看。”
正说着,个带小孩的妇人走来问:“大姐,糖糕咋卖?”
“五块钱三个,刚炸的热乎。”高姐立刻扬笑,声音亮堂,“给娃拿个尝尝?不要钱。”
妇人摆手:“不用,给俺来六个。”
高姐麻利用油纸包好递过去,还叮嘱:“趁热吃,凉了就不脆了。”
妇人付了钱牵娃走,小孩回头看糖糕,眼睛亮晶晶的。高姐望着他们背影笑,眼角细纹挤在一起,像春天刚抽芽的柳丝,透着生机。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父亲的老烟兜子。父亲这辈子没过啥好日子——年轻时种烟遇旱灾,苗全枯死;后来在砖厂被机器砸伤手,落下病根;可他从没抱怨,总说“日子再难也得笑着过,不然对不起自己”。就像高姐,心里装着那么多苦,却还能对陌生人笑,把热乎糖糕递给素不相识的小孩,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
我掏出手机,对着糖糕拍了张照。阳光落在糖糕上,白芝麻闪光,高姐还在跟路人打招呼,笑容像冬日暖阳,能照进心里。
“你拍这干啥?俺这糖糕不好看,别让人笑话。”高姐见我拍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俺得拍下来,”我揣起手机,咬了口糖糕,甜香里有了父亲的味道,“吃了你的糖糕不能白吃,得记着。以后回北戈镇,就来你这儿买,帮你多吆喝。”
高姐笑得更欢,眼角细纹盛满光:“中!俺天天在这儿,从早九点到晚五点,你啥时候来都有热乎的。赶上饭点,俺还能给你煮手擀面,做得可香。”
我跟她道别,走了几步又回头。她正对着买糖糕的老人耐心说话,阳光落在枣红色棉袄上,像一团小火,在冬日街头格外暖。风又吹来,烟兜子贴在腰上,暖得像父亲在说“这姑娘,好样的”。
想起父亲常说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种烟,得经得住旱、扛得住涝、顶得住虫咬,才能长出好叶子。”高姐大抵就是这样——熬过丈夫离世的痛,扛过儿子不在的苦,还能像暖阳般把热乎糖糕、真诚笑容递给身边人。她没被生活打垮,反而在艰难日子里活出了自己的光,那光或许不亮,却足够照亮自己,也温暖别人。
走到街尾,我掏出烟兜子里的烟卷点燃。烟雾升起,仿佛看见父亲站在烟地里,手持烟镰笑着喊:“爱国,过来帮俺递个烟筐!小心点,别踩坏烟苗!”
我对着空气笑了笑,摁灭烟蒂。阳光正好,街上人来人往,高姐的糖糕香还在风里飘,甜得人心暖。我知道,父亲的老烟兜子会一直陪着我,而像高姐这样的人,会让我永远记得:不管日子多苦,都要像冬日暖阳,带着热乎气和希望好好过——因为活着本身,就是能在黑暗里开出花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