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管事骑着那匹驽马,心事重重地赶回临河镇。
天色已然大亮,镇子里的喧嚣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街道上多了不少刘扒皮手下的打手和几个歪戴帽子、挎着破刀的衙役,正气势汹汹地盘查行人,尤其是外乡客商模样的。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不安的气息。
他不敢走正门,绕到镇子东头一家相熟的杂货铺后门,悄悄溜了进去。
铺子老板是他的老相识,见他回来,连忙将他拉进内室,关上门窗。
“老胡!你可算回来了!外面乱套了!”
杂货铺老板压低声音,一脸惊惶,“刘扒皮手底下最得力的苟爷,还有疤脸刘那帮狠人,全死了!死在镇西和悦来客栈那边!刘扒皮跟疯了似的,说是外乡强人做的,正到处抓人呢!悦来客栈都被封了,里面客人的东西都给扣下了!你……你那个朋友……”
胡管事脸色一沉:“我知道。我就是为这个回来的。我那朋友的行李和马匹,还在悦来客栈!”
“你还敢惦记那些?现在去要,不是自投罗网吗?刘扒皮正愁找不到正主呢!”
胡管事在屋里踱了两步,眉头紧锁:“不行,得想法子弄出来。我那朋友……不是一般人。这次的事,虽然是他……咳咳,但归根结底是刘扒皮的人先起了歹心。我胡某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讲的就是个‘信’字和‘义’字。朋友托付的东西,不能就这么丢了。再说了,那两匹马和行李可不便宜,丢了,我这趟买卖得赔死。”
他想了想,对杂货铺老板道:“老张,你人面熟,路子广。帮我打听打听,现在是谁在具体管查封悦来客栈的事?是刘扒皮的人,还是镇衙的刘师爷?看看有没有缝隙,花点钱,把东西和马悄悄‘赎’出来。”
杂货铺老板叹了口气:“你啊……行吧,我试试看。不过老胡,不是我说你,你那朋友……也太能惹事了。这乱世,苦命人多如牛毛,今天你救了一个王老栓的闺女,明天苟爷不照样去牙行买了另一个?你救得过来吗?你动了别人的‘因果’,断了别人的‘财路’,人家能不跟你拼命?”
一个跟着胡管事跑腿的年轻伙计也躲在这杂货铺,忍不住小声嘟囔:“就是啊,胡爷。那李公子看着挺精明的人,怎么就……非要去管那闲事?这下好了,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
胡管事瞪了那伙计一眼:“你懂什么?你以为李公子只是一时冲动?”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惊扰得惶惶不安的街道,声音低沉下去:“这世道,是黑。黑得让人喘不过气。大多数人,像我们,只能在这黑暗里小心翼翼地活着,尽量不惹事,尽量自保。这没错,活着不容易。”
“可总得有人,愿意去点一盏灯吧?哪怕只是一盏小灯,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那也是光!李公子或许就是那个点灯的人。他行事有自己的章法,有他的原则。这原则,或许在我们看来有些‘傻’,有些‘不划算’,但正是这样的‘傻’和‘不划算’,才显得那点光,格外珍贵。”
“你们以为他只是在救那个丫头?他是在告诉这操蛋的世道,有些事,不能总是这样!有人,不该被这样对待!”
“咱们做不到,佩服能做到的人,帮一把,总行吧?”
伙计和杂货铺老板都沉默了。
半晌,杂货铺老板点点头:“老胡,你说得对。我这就去打听。这灯……能亮一盏,是一盏。”
歇马坪,无名客栈。
简单的饭菜下肚,热水洗去了部分疲惫。
李辰让残狗和一名亲卫轮流值守休息,自己也打算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小憩片刻,恢复精力,傍晚再动身。
刚躺下没多久,房门被极轻地敲响了。
“谁?”李辰立刻警觉,手已摸向枕边的短刀。
“恩公……是……是我,小荷。”门外传来女孩细若蚊蚋、带着颤抖的声音。
李辰皱了皱眉,起身披上外衣,打开了房门。
小荷站在门外,已经换上了老板娘给的干净衣裙,洗过的头发半干,散在肩头。
她低着头,手指用力绞着衣角,脸涨得通红,身体微微发抖,似乎用了极大的勇气才站在这里。
“有事?”
小荷没有抬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伸手去解自己衣裙的系带!动作慌乱又笨拙。
“你干什么?!”
李辰一惊,连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触手处,女孩的手腕纤细冰凉,抖得厉害。
小荷被他抓住,像是受惊的兔子,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又羞又急。
“恩公……我……我没什么能报答您的……我……我愿意伺候您……我……我还是干净的……”
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她显然误解了“跟着”和“为奴为婢”的含义,也或许,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最有“价值”的报恩方式。
李辰松开手,看着她惊恐失措、又带着绝望献祭般神情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退后一步,将房门完全打开,让走廊的光线照进来,也避开了可能的误会。
“胡闹!谁让你做这种事的?把衣服穿好!”
小荷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住了,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眼泪流得更凶,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身体缩成一团。
李辰看着她这副样子,语气放缓了些:“小荷,你听着。我带你走,不是要你……用这种方式报答。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货物。”
“跟着我们,先离开这危险的地方。等我把该办的事情办完,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只要肯劳动,就有饭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你不用伺候谁,你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甚至……如果你愿意,以后还可以读书识字,学些手艺。”
小荷呆呆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
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堂堂正正做人……还能读书识字?
这……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吧?恩公说的,是真的吗?
“真……真的吗?”小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真的,所以,别再做傻事。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后面的路还长。”
小荷看着李辰平静而真诚的眼睛,心中那块坚冰一样的东西,似乎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有温暖的光透进来。
她用力地点点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再次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抹着眼泪,飞快地跑回了老板娘安排给她暂住的小隔间。
李辰关上门,轻轻叹了口气。
点亮一盏灯不易。
守护这点火光,让它在风中不灭,让更多的人相信光的存在,或许更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