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工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女子。
他想说,炼丹的玄妙,物质转化的奥秘,岂是你们这些匠人能懂的?
但他看着苏灵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带着几分不甘,几分自暴自弃,将那本乱七八糟的手记丢了过去。
“看吧!都在这里了!一百三十七次失败,一次不多,一次不少!”
苏灵接过来翻开,上面是些鬼画符,各种丹鼎的简图,代表阴阳五行的符号,还有诸如“太阳真火三钱,太阴玄水一分”之类的术语。
石天工在一旁冷眼旁观,他倒要看看,这个丫头,能看出什么花样来。
然而,苏灵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对那些玄奥的术语和符号视而不见,目光直接锁定了每一页角落里,用细小字迹记录的、石天工自己都不太在意的东西。
“未时三刻,起炉。薪用西山精煤五斤,风门开三指。”
“硫八钱,胶三两,共置于坤字釜。”
“一炷香后,胶体发粘,有恶臭。失败。”
“亥时一刻,再试。薪用果木炭十斤,风门全开。”
“硫一两,胶三两,置于乾字釜。”
“半柱香,釜内生烟,开盖后,胶体已成焦炭。再败。”
这些,是石天工凭着炼丹师的习惯,下意识记录下的操作细节。
在他看来,这些只是过程,真正重要的是火候与感应,是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但在苏灵眼中,这些才是唯一有价值的信息。
她没有和石天工争辩一句,转身便走进了研究所的另一间屋子。
她在屋子里坐下,开始分门别类的记录下每一个点。
温度、时间、硫磺配比、橡胶重量、所用炉具、实验结果……
这些在他看来杂乱无章、充满了偶然性的东西,在苏灵的手中,变成了一组组数据。
“哼,装神弄鬼。”石天工心中嗤之以鼻,“物质转化,乃是阴阳造化,岂是能看出来的?”
他不屑地转身离开,回自己的实验室,继续对着那堆废料发呆。
苏灵没有理会他,她不眠不休地计算了两天两夜。
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些飞速流转的数据之中。
两天后,当石天工顶着两个黑眼圈,再次走出实验室时,苏灵拦住了他。
她递过来一份薄薄的报告,上面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根据你的一百三十七次失败数据分析,”苏灵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结论如下。”
“一、成功的温度区间,位于一百四十度至一百六十度之间。时间窗口,为十五至二十分钟。你的控温方式太过粗放,仅凭经验判断,导致温度要么过低,反应不全;要么过高,直接碳化。”
“在此条件下,你的成功率低于千分之一。”
石天工瞪大了眼睛,这是在说什么?但他听懂了后面的话。
他的控火之术,在这个女子口中,成了粗放?
“二,”苏灵继续说,“单纯的硫磺与橡胶反应,效率极低,且不稳定。模型推演,需要加入一种助剂,以加速并稳固过程。”
她翻到报告的第二页,上面列着一个清单。
“根据陛下提供的教材,最优的助剂候选物有三种:氧化铅、氧化锌、碳酸钙。这几种东西,在你炼制固精丹和生肌散的废料中,都有发现。”
石天工愣住,他炼丹时,确实会用到铅粉和炉甘石,他一直以为那些是药引,没想到……
苏灵报告中的逻辑,就像是吹开迷雾的清风,将他过去那些模糊的、混沌的感觉和经验,剖析得清清楚楚。
他一直隐约觉得问题不只在火候,但始终找不到方向。
而现在,答案就摆在眼前。
他接过报告,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我……我再试一次。”他沙哑着嗓子说。
这一次,他没有用自己的丹炉,而是走进了为他准备的新实验室。
那里有一座崭新的反应釜,釜身上带着他看不懂的琉璃管温度计和铜制计时器。
他按照报告上的点进行修改,将生橡胶、硫磺,以及作为助剂的氧化锌粉末,精确称量后,一同放入反应釜。
他深吸一口气,亲自转动阀门,启动了由蒸汽管道供热的装置。
他紧张地盯着那根红色的液柱,按照苏灵的指导,将其精确地维持在一百五十度的刻线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五分钟后,石天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关闭热源,等待反应釜冷却。
当他打开釜盖时,一股刺鼻但并不焦糊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铁钳,将里面的产物夹了出来。
那是一块黑褐色的、完整的固体。
它不再黏手,表面干爽,石天天伸手触摸,能感到一种奇特的、坚韧的质感。
他用力一捏,很有弹性,将其放在地上,用力拉伸,它被拉长了数倍,但一松手,又迅速地缩回了原状。
他拿起一把小刀,用力切割,刀刃只能在表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他又用火折子去烤,它只是冒出一点白烟,并没有燃烧。
成功了!
石天工呆呆地拿着那块完美的硫化橡胶,又看了看屋外神情平静的苏灵。
他郑重地将那块橡胶放在桌上,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破烂的道袍,对着苏灵,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苏大人,石某……心服口服,真是多亏了你。”
苏灵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石前辈您客气了,我不懂化学,能有成果还是靠您。”
她在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上,记下了一行字。
“催化剂方案验证成功,硫化橡胶项目,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