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堡医疗中心的康复病房里，时间以药物滴注的速度缓慢流逝。
林默已经在这里躺了七天。七天，足够伤口开始愈合，断裂的肋骨用生物胶固定后不再每次呼吸都带来刺痛，肩膀的枪伤也结了一层脆弱的新生组织。但这不是他熟悉的恢复过程——在过去，这种程度的伤最多三四天就能下床活动。现在，他依然虚弱得像初生婴儿，每一次移动都需要集中全部意志力。
“红细胞计数回升，但速度只有正常值的三分之一。”柳叶检查着最新的血样报告，眉头紧锁，“新陈代谢率下降了百分之四十，伤口愈合速度……相当于普通人的平均水平。”
她没说的是“普通人”在那个“平均”之前，还得加上“营养不良、医疗条件有限”。在末日，普通人的平均愈合能力意味着很高的感染风险和漫长的恢复期。
“这意味着什么？”苏婉问，她坐在林默床边，握着他的手。这七天，她几乎没离开过医疗中心。
“意味着林默失去了变异带来的超常恢复力。”柳叶尽可能用专业语气，但声音里的担忧藏不住，“他现在和完全未受感染的普通人一样脆弱。更糟糕的是，抑制器似乎对他的免疫系统造成了永久性损伤。他更容易感染，更难恢复。”
林默没有说话。他盯着天花板，感受着身体的每个信号：心率偏快但无力，肌肉酸痛，头晕，还有那种无处不在的疲惫感。这和他记忆中感染“普罗米修斯”后的感觉截然不同——那时虽然经历了高烧和幻觉，但恢复期充满了一种爆炸性的生命力。现在，生命力像漏气的气球，缓慢但确定地流失。
“影爪的血为什么没起到作用？”苏婉又问。
“起作用了，但有限。”柳叶调出另一份数据，“影爪的血液确实刺激了林默的组织再生，但那只持续了二十四小时。之后，林默的身体似乎产生了排异反应——不是针对影爪的血液，是针对所有‘异常’的生物物质。他的基因在主动排斥变异特性。”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其他治疗手段效果也有限。林默的身体现在处在一个诡异的中间态：不再有变异能力，但又无法完全回到普通人的基准线。
门轻轻打开，小七探头进来。少年的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显然这几天也没睡好。
“可以进来吗？”
“当然。”林默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小七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说事，而是先看了看林默的状态，眼神里是超越年龄的担忧和愧疚。
“不要那副表情。”林默勉强笑了笑，“不是你的错。”
“但如果我不坚持进入遗迹，不去接触晶体——”
“那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源代码’的真相，周云可能已经得手了。”林默打断他，“我们做了正确的选择，付出了必要的代价。现在，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小七深吸一口气，打开数据板：“我这几天一直在整理从遗迹获得的信息。和巴塔哥尼亚、格陵兰的数据交叉比对后，确认了一些事情。”
他调出全息投影：三个不同的遗迹结构图，复杂的纹路在旋转。
“这三个遗迹属于同一个文明，但功能不同。南极保存库是‘种子库’，保存了‘普罗米修斯’病毒的所有原始样本和进化可能性。格陵兰是‘能源核心’，提供激活其他设施的能量。亚马逊是‘控制中心’，或者按那个文明的说法——‘监护站’。”
“监护站？”苏婉重复。
“对。那个文明创造了‘普罗米修斯’作为进化催化剂，但设置了保险机制。”小七放大亚马逊遗迹的结构，“当进化完全失控，威胁到整个物种的生存时，‘监护站’可以激活‘终止协议’，也就是‘源代码’，重置所有变异基因。”
“但代价是物种多样性的永久丧失。”林默记起小七在遗迹里说的话。
“是的。而且一旦激活，就无法逆转。”小七的表情变得严肃，“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如何永久关闭‘源代码’的方法。三个条件是真的，但有细节补充。”
他调出新的资料：
“第一，变异者自愿牺牲能力，需要满足三个子条件：必须是高度发展的变异者（能力强度在前10%），必须在清醒状态下完全自愿，必须用某种仪式性的方式‘归还’能力——不是简单的失去，而是有意识地放弃。”
“第二，普通人自愿接受‘普罗米修斯’，需要接受未稀释的原始病毒样本，而不是我们现在环境中传播的弱化版本。成功率……根据遗迹数据，只有17%能稳定共生，30%会死亡，53%会变成无法控制的变异体。”
这个数字让房间陷入沉默。超过一半的死亡或失控率。
“第三，新生命的创造，需要前两者的基因样本在实验室环境下结合，而不是自然受孕。因为‘源代码’的关闭指令必须编码在胚胎发育的最早期阶段。”
柳叶第一个反应过来：“这是基因工程。不是简单的生育，是创造‘设计婴儿’。”
“更准确地说，是设计一个携带特定遗传指令的个体。”小七点头，“这个个体出生后，只要到达成年阶段，他或她的存在本身就会向所有‘普罗米修斯’相关基因发送关闭信号。不是强制重置，而是提供‘选择’——变异者可以选择保留能力或放弃，普通人可以选择是否接受病毒。”
“但前提是，这个个体必须先被创造出来。”苏婉的声音很轻，“而创造过程本身……”
“充满了伦理问题。”柳叶接话，“谁来决定谁是这个实验的‘材料’？谁承担风险？如果成功，这个‘关闭者’的处境会怎样？他会被视为救世主还是怪物？”
问题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林默闭上眼睛，感到一阵眩晕。不只是身体上的，是那种面对巨大困境时的无力感。
“还有一件事。”小七犹豫了一下，“遗迹数据提到，三个条件必须在一定时间内完成，否则‘源代码’会自动激活。”
“多长时间？”
“不确定。但根据能量读数，‘监护站’的备用能源还能维持……大约两年。”
两年。七百多天，要找到自愿牺牲的强大变异者，要说服普通人冒着超过50%的死亡风险接受原始病毒，要进行禁忌的基因工程实验，还要应对周云的持续威胁。
“这几乎不可能。”柳叶直言不讳。
“但我们必须尝试。”林默睁开眼睛，“因为如果我们不尝试，周云会。而他会用完全错误的方式使用‘源代码’。”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来的是秦风，他的表情比平时更严肃。
“理事会紧急会议。”他说，“汉森从北极星总部回来了，带回了新情报。周云有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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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会厅里气氛凝重。七位理事全部到场，还包括几位专家顾问。汉森站在全息投影台前，脸色比离开时更憔悴，但眼神里的决心如钢铁般坚硬。
“周云出现在西伯利亚。”汉森开门见山，调出卫星图像，“他控制了一个旧时代的生物武器研究设施，根据我们的情报，那里保存着大量‘普罗米修斯’爆发前的病原体样本，包括一些被认为已经灭绝的病毒株。”
图像放大：一个位于永久冻土带的巨大复合体，周围有新建的防御工事和部队驻扎的痕迹。
“他想干什么？”玛利亚代表问。
“两件事。”汉森说，“第一，他可能想培养更强大的变异体，或者制造针对特定变异基因的生物武器。第二，更危险的是——”他切换图像，显示一系列数据流，“我们截获了他的通讯片段，提到‘全球净化协议’。他打算在特定时间点，向大气中释放某种‘修正剂’，强制激活所有人体内的‘普罗米修斯’基因，然后通过‘源代码’进行统一‘净化’。”
房间里一片死寂。
“时间点？”秦风问。
“一年后。他认为那时自己的准备工作可以完成。”汉森看向林默，“他还特别提到你，林默。说你是‘不完整的作品’，需要‘重新编程’。”
“他是怎么知道我还活着的？”林默问。他坐在轮椅上，由苏婉推着参加会议。身体还虚弱，但必须到场。
“亚马逊遗迹有数据传输记录。”小七低声说，“他可能在我们离开后恢复了部分系统，读取了战斗记录。”
这意味着周云知道三个条件，知道他们打算关闭“源代码”。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
“所以我们的时间实际上不到一年。”托雷斯代表说，“要在周云完成他的‘全球净化’之前，先关闭‘源代码’。”
“而关闭的条件……”汉森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落在小七身上，“我听说了。三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条件。”
小七在所有人注视下复述了条件细节。每说一条，会议室里的气氛就沉重一分。
“第一个条件，自愿牺牲的变异者。”汉森重复，“必须是高度发展的变异者，完全自愿，有意识地放弃能力。在座有符合条件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影爪——他坐在角落，低着头。从亚马逊回来后，他的变异特征明显减弱：鳞片变得暗淡，骨刺很少出现，整个人看起来……普通了许多。但他还是变异者，能力虽然减弱，但还存在。
“我不完全符合。”影爪终于抬头，声音平静，“我的能力因为输血给林默已经削弱了。而且‘高度发展’的定义……我在周云实验室的评级是A级，但那是被强化的结果。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算不算。”
“还有其他候选人吗？”汉森问。
“夜瞳。”秦风说，“他是目前已知最强的精神感应者之一。但他的能力对新芽堡和联盟都至关重要，失去它……”
“如果必须，我愿意。”夜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刚到达，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坚定，“但有一个问题：如果我失去能力，就无法监控艾丽西亚的恢复，也无法预警周云的精神攻击。”
这是两难。夜瞳的能力确实是战略资源，但也是符合条件的。
“第二个条件更困难。”汉森转向第二个问题，“普通人自愿接受原始病毒，超过50%的死亡或失控率。谁会愿意？”
长久的沉默。
“我。”苏婉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看向她。
“我是普通人，没有变异。”苏婉站起来，手按在林默肩上，“而且我是基因科学家，最了解风险。如果必须有人先尝试，应该是我。”
“不行。”林默立刻反对，“你是联盟的首席科学家，太多研究需要你。而且——”
“而且我是你的妻子。”苏婉打断他，声音温柔但坚定，“如果我们要创造一个未来，我愿意承担风险。”
“但成功率只有17%！”柳叶说，“苏婉，这不是勇敢，是自杀！”
“所以我们需要提高成功率。”苏婉看向小七，“遗迹数据里有没有提到如何提高稳定共生的概率？”
小七快速检索：“有。提到‘心理准备’和‘基因兼容性测试’。心理状态稳定、有强烈意愿的个体成功率略高。基因上，如果受试者有亲属是稳定变异者，兼容性也更高。”
苏婉看向林默：“我丈夫曾是稳定变异者，虽然现在能力被抑制。而且我有强烈的意愿——我想理解变异者的体验，想证明普通人可以安全地接受进化。”
逻辑成立，但情感上难以接受。林默握紧轮椅扶手，指节发白。他无法想象苏婉变成无法控制的变异体，或者更糟，死在他面前。
“第三个条件……”汉森没有就苏婉的提议表态，转向最后一点，“基因工程实验，创造‘设计婴儿’。这涉及最根本的伦理问题：我们是否有权创造这样的生命？这个生命将背负什么？”
“他或她将是关闭‘源代码’的钥匙，但也会成为所有人的焦点。”安娜博士——她作为医疗顾问参加了会议——说，“这个孩子可能被视为救世主，也可能被视为怪物。而且基因工程本身有风险：畸形、早夭、未知副作用……”
“但如果我们不做，”秦风说，“一年后周云会实施‘全球净化’，届时所有变异者都会失去自由，甚至生命。普通人则可能被迫接受‘净化’，变成周云想要的‘新人类’。”
天平的两端：一边是伦理困境和巨大风险，一边是确定的灾难。
汉森环视房间：“我们需要投票。是否启动‘关闭计划’？是否寻找自愿者，开展实验？”
“我反对。”罗德里格斯代表首先表态，“这太疯狂了。我们不能拿活人做实验，更不能创造‘设计婴儿’。这是扮演上帝。”
“但如果周云成功，他会扮演更糟糕的上帝。”玛利亚代表说，“我倾向于尝试，但必须有严格的限制和自愿原则。”
“我支持。”岩山说，“但不是立即。我们需要更多研究，更多准备。一年时间太紧，但也许能找到更安全的方法。”
投票最终是四比三：汉森、秦风、玛利亚、岩山赞成启动计划，但分阶段进行；林默、托雷斯、罗德里格斯反对立即执行，要求更多时间。
作为理事会主席，汉森有最终决定权。但他没有立即做决定。
“既然意见分歧，我们折中。”他说，“第一阶段：寻找自愿者并进行初步评估。不立即进行实验，只是确认是否有符合条件的自愿者，以及他们的心理和生理状态。”
“同时，”他看向林默，“我们需要应对周云的直接威胁。秦风，你负责组建远征队，调查西伯利亚设施，收集情报，必要时进行破坏。”
“明白。”秦风点头。
“林默，你需要时间恢复。”汉森看着他，“但作为联盟的创始人之一，你的意见很重要。如果你坚决反对，计划可能无法推进。”
这是将决定权部分交给了林默。汉森在试探，也在尊重。
“我需要时间考虑。”林默说，“以及……我需要亲眼看看周云在西伯利亚做什么。”
“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
“那就等我恢复。”林默的声音虽然虚弱，但不容置疑，“如果我要决定是否让我的妻子冒险，是否支持创造一个新生命，我必须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会议在复杂的情绪中结束。没有人是赢家，每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选择。
散会后，林默让苏婉推他到医疗中心的天台。夕阳正沉入安第斯山脉，将天空染成壮丽的橙红色。新芽堡在脚下延伸，灯火一盏盏亮起，孩子们的笑声随风传来。
“真美。”苏婉轻声说。
“我们建起了这一切。”林默握住她的手，“但我们可能不得不做出可能毁掉这一切的决定。”
“或者拯救这一切。”苏婉蹲下身，与他的视线平齐，“林默，我知道你害怕。我也害怕。但害怕不应该是我们不做选择的理由。”
“如果你接受病毒，失败了怎么办？”
“那至少我们尝试了。”她微笑，笑容里有泪水，“而且有17%的成功率。在末日，这已经是很高的概率了。”
林默看着她，这个聪明、勇敢、固执的女人。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在“磐石”基地的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眼神疲惫但坚定。那时她是他的敌人，现在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如果……如果有别人自愿呢？”他问，“不一定是你。”
“但我是最佳人选。”苏婉说，“我有科学背景，有心理准备，有你作为基因参考。而且……如果我不先做，怎么说服别人？”
逻辑无法反驳，情感无法接受。林默感到胸口发闷，不仅是伤痛，是那种面对可能的失去时的恐惧。
“给我一周。”他最终说，“一周时间恢复，思考。然后我们再做决定。”
“好。”苏婉点头，“一周。”
夕阳完全沉入山后，星空开始显现。在南半球清澈的天空中，银河像一条发光的河流横贯天际。那些星光来自亿万年前，见证了无数文明的兴衰。
而现在，又一个文明站在了十字路口。
向下是周云的“净化”，向上是未知的风险。
而在中间，是新芽堡的灯火，是普通人和变异者共同建立的家园，是他们愿意为之战斗、为之牺牲的一切。
“无论如何，”林默轻声说，“我们要在一起。”
“永远。”苏婉握紧他的手。
夜色渐深，但灯火不灭。
在黑暗中，希望如星光，微小但坚定。
而选择，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