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马逊雨林在病毒爆发后的第十年，已经不再是人类记忆中的那个地方。
运输机在雨林边缘一处相对开阔的河滩降落时，林默透过舷窗看到的第一眼就确认了这一点。树木比旧时代记录中高大了至少三分之一，藤蔓粗得像巨蟒，层层叠叠的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在偶尔的缝隙中透下刀锋般的阳光。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混合着腐殖质、花朵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气味。
但最令人不安的是声音。雨林的“声音景观”完全改变了——没有了熟悉的鸟鸣和猴叫，取而代之的是低频的、像是巨型昆虫振翅的嗡鸣，偶尔夹杂着尖锐的、不似任何已知生物的嘶叫。
“生物雷达显示，半径五公里内至少有一千两百个大型热源。”灰枭的技术兵卢卡报告道，他盯着手持扫描仪，脸色不太好，“其中三分之一不符合已知物种的生理特征。”
“变异生物。”阿木低声说，他已经检查好了武器。猎人穿着一套轻便的丛林伪装服，脸上涂着油彩，眼睛像鹰一样扫视着周围。在格陵兰受的伤让他瘦了些，但动作依然精准有力。
影爪站在机舱门口，深吸了一口湿热空气。年轻变异者的表情复杂——渴望、恐惧、仇恨交织。他的鳞片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手腕处的骨质刺若隐若现。
“感觉怎么样？”夜瞳问。精神感应者的能力在雨林环境中似乎受到某种干扰，他一直在揉太阳穴。
“熟悉又陌生。”影爪说，“博士——周云曾带我们来过类似的环境训练。但这里……更原始，更危险。”
林默最后一个下机，脚陷入松软潮湿的泥土。他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但柳叶给他注射了长效止痛剂和促进愈合的生物制剂。至少现在，疼痛在可控范围内。
“按照坐标，遗迹在西北方向，距离大约十五公里。”瞬已经完成了一圈快速侦察，回来报告，“但直线路径不可能。植被太密，而且有大量沼泽和变异植物群。”
小七蹲在地上，手按在泥土上，闭上眼睛。几秒钟后，他睁开眼：“这片土地的记忆……很混乱。有剧烈的能量冲击，像地震但不是地震。还有……悲伤。大量的悲伤。”
“能解释吗？”林默问。
“像是有智慧的存在在这里死亡，或者被囚禁。”小七站起来，脸色苍白，“而且最近有人经过。大约两天前，一支队伍从这里向西北方向去了，至少二十人，装备精良。”
周云的队伍。时间对得上。
队伍开始前进。瞬在前方开路，用特制的砍刀清理过于茂密的藤蔓。阿木和两名灰枭士兵在两侧警戒。林默、夜瞳、小七在中间，影爪和另外四名士兵殿后。
深入雨林不到一公里，世界就彻底变了样。
光线被层层树冠过滤成诡异的绿色，地面上是厚厚的腐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不时有东西在脚下蠕动。空气几乎不流动，湿热让人喘不过气。更可怕的是那些植物——有的会突然喷射腐蚀性汁液，有的藤蔓像有意识一样试图缠绕经过的生物，还有巨大的、颜色鲜艳的蘑菇，轻轻一碰就会爆炸释放孢子云。
“戴好过滤面罩！”林默下令，“那些孢子可能有致幻或毒性。”
他们遇到的第一批真正威胁是在一条小溪边。溪水看起来清澈见底，但当一名灰枭士兵蹲下取水时，水底突然伸出数十条半透明的触须，瞬间缠住了他的手臂。
“水螅变异体！”阿木反应极快，一刀斩断触须。但被斩断的触须落地后仍在地上扭动，断面渗出荧光绿的体液。
士兵的手臂迅速肿胀变紫，显然是中毒了。林默立刻注射抗毒血清，但效果有限。
“需要特异性解毒剂。”林默检查伤口，“毒素成分未知。”
“让我试试。”影爪走过来。他划破自己的手掌——鳞片下的血液是那种荧光的蓝绿色。他将血滴在士兵伤口上，神奇的是，肿胀开始消退，紫色逐渐褪去。
“我的血液有强效抗毒和再生特性。”影爪简短解释，“周云实验室的‘改进’之一。”
士兵得救了，但所有人都警惕地看着影爪。这种能力既强大又令人不安。
“谢谢。”士兵虚弱地说。
影爪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回到队伍后方。
继续前进两公里后，他们发现了第一个确凿的人类痕迹：一个废弃的临时营地。篝火余烬还是温的，丢弃的能量棒包装，还有几个空的注射器。
林默捡起一个注射器，对着光看：“高强度兴奋剂，军用级别。周云的队伍在赶时间，需要士兵保持长时间清醒。”
夜瞳在营地边缘蹲下，手按在地面：“这里发生过战斗。不是和人，是和……某种大型生物。血迹，非人类。”
他指向一片被压垮的灌木，上面沾着暗红色的黏液和几片闪光的甲壳碎片。阿木检查后说：“昆虫类，但体型至少有两米。甲壳硬度很高，普通子弹打不穿。”
雨林的变异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傍晚时分，他们到达第一个预定过夜点——一处相对干燥的岩石高地。但这里已经有主人了：三只变异的巨型蜘蛛，每只都有小汽车大小，结的网不是丝，而是一种黏性极强的半透明物质，上面黏着各种小型动物和鸟类骨骼。
“绕不过去。”瞬报告，“这片高地是周围唯一适合扎营的地方。而且蜘蛛网覆盖了整个区域。”
“那就清除。”阿木举起装了穿甲弹的狙击步枪。
但影爪阻止了他：“等等。它们不是主动攻击性的。看，网的中心有卵囊，它们在保护后代。”
确实，在最大的那只蜘蛛身下，有一个鼓胀的、脉动的卵囊。三只蜘蛛呈三角形守卫着它，复眼在暮色中闪着红光。
“我们入侵了它们的繁殖地。”夜瞳说，“它们感觉到了威胁，但没有主动攻击。如果我们退开，也许……”
话音未落，雨林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不是动物，更像是机械和生物混合的声音。三只蜘蛛瞬间紧张起来，放弃了守卫姿态，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紧接着，一群身影从密林中冲了出来——是周云的士兵，至少十五人，全副武装，但状态极差：有人受伤流血，有人一瘸一拐，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
而在他们身后，追来的是林默这辈子见过最可怕的生物。
它像是由多种生物拼接而成：巨大的甲虫身体，六条粗壮的节肢，头部却近似灵长类，有扭曲的人脸特征，口中布满利齿。背部有一对残破的膜翅，无法飞行，但能发出刺耳的振动声。最诡异的是，它的身体表面布满了闪光的晶体，像是某种矿物增生。
“开火！”周云部队的指挥官大喊。
子弹击中怪物，但大部分被晶体甲壳弹开，只有少数穿甲弹造成了伤害。怪物愤怒地冲撞，一名士兵躲闪不及，被前肢刺穿，挑到空中。
三只蜘蛛做出了选择：它们扑向了怪物。显然，在它们眼中，这个闯入者比林默一行人威胁更大。
混战爆发。蜘蛛用黏网缠绕怪物，用毒牙攻击关节缝隙；怪物用利爪撕裂蜘蛛身体，晶体甲壳反射着夕阳的余光。周云的士兵趁机继续逃窜，但其中几个人看到了林默他们，愣住了。
“共生联盟的人？”一个士兵认出了灰枭的制服。
阿木已经举枪瞄准，但林默抬手制止：“先对付怪物！”
怪物已经撕碎了一只蜘蛛，正把目标转向另一只。它的注意力完全被蜘蛛吸引，没注意到侧面。
“弱点在关节和眼睛！”影爪突然说，他的竖直瞳孔缩成细线，“晶体甲壳覆盖不到那些地方！”
话音未落，他已经冲了出去。不是直线，而是利用树木和藤蔓作为支点，像一道白色闪电在丛林中穿梭。怪物发现了他，转身攻击，但影爪的速度太快，在最后一刻侧滑躲开，骨刺狠狠刺入怪物后腿关节。
怪物发出痛苦的咆哮，转身甩动，影爪被甩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但这一击奏效了——怪物的那条腿明显行动不便了。
“集中火力，打它的腿和眼睛！”林默下令。
所有人开火。阿木的狙击枪精准命中怪物的一只复眼，黏液和晶体碎片四溅。灰枭士兵用重火力攻击其他腿的关节。怪物开始后退，显然意识到这群新敌人更危险。
但它没有逃跑，而是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它张开扭曲的口器，发出一串有节奏的声音——不是咆哮，更像是……语言？
“它在说什么？”小七突然捂住耳朵，表情痛苦，“我能听懂一点点……它在呼叫……呼叫同类！”
更深处，回应传来了。不止一个，是很多个。
“撤退！”林默大喊，“上高地！”
他们冲上岩石高地，剩下的两只蜘蛛已经死了，卵囊也被踩碎。但至少这里地势较高，相对易守难攻。瞬迅速在周围布下感应地雷和绊索，灰枭士兵建立防御阵地。
周云的士兵中有几个人跟着他们上了高地，其他人逃向了不同方向。跟着上来的有五人，其中一个看起来是指挥官。
“你们是谁的队伍？”林默问那个指挥官，同时警惕地看着下方——至少十几只类似的怪物正在聚集，包围了高地。
“铁面直属第三侦察队。”指挥官喘着气，他的头盔破了，露出半边烧伤的脸，“我是队长沃克。你们……是来杀我们的？”
“取决于你们的回答。”阿木的枪口没有放下，“周云在哪里？他在找什么？”
沃克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包围过来的怪物，又看了看林默：“如果我们合作，你们能保证我们活着离开吗？”
“如果我们能活着离开，你们就有机会。”林默没有承诺太多。
沃克咬牙：“博士在找‘心之室’。古代遗迹的核心部分。他说那里有能控制所有变异体的‘源代码’。”
源代码。这个词让所有人心里一沉。如果周云真的找到了能直接控制所有变异体的方法，那意味着夜瞳、影爪、小七、新芽堡所有的变异者，甚至全世界的变异者，都会变成他的傀儡。
“遗迹具体位置？”林默问。
“不知道精确坐标。但博士说，靠近‘心之室’时，变异者会有反应。”沃克看向影爪，“像他这样的高阶变异者，应该能感觉到。”
影爪的表情变了。他闭上眼睛，片刻后：“确实……有种召唤。西北方向，不远。像心跳。”
就在这时，怪物群发动了攻击。它们不像之前的怪物那样盲目冲撞，而是有战术地分散包抄，有的试图从侧面攀爬岩石，有的在远处喷射腐蚀性液体。
战斗激烈但短暂。瞬的速度让他能在怪物群中穿梭攻击弱点；阿木的狙击枪一枪一个眼睛；灰枭士兵的火力压制让怪物无法靠近；影爪专门攻击关节；夜瞳用精神冲击干扰怪物的协调性。
林默注意到，小七没有参与战斗。少年站在高地中央，手按着岩石，眼睛紧闭，全身微微发光。
“小七？”
“它们在守护……”小七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是攻击，是守护。它们被改造过，被编程为守卫。痛苦……它们在痛苦中执行命令。”
被改造的守卫？周云已经能控制这些变异生物了？
战斗在十分钟后结束。八只怪物被击杀，其余的撤退了。高地周围散布着晶体碎片和荧光体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林默清点人数：自己这边无人死亡，但两人轻伤。沃克的小队五人死了两个，剩下三个包括沃克都受伤了。
“处理伤口，然后我们继续前进。”林默说，“趁怪物还没重新组织。”
“继续？”沃克难以置信，“你们疯了吗？前面只会更危险！”
“所以我们需要向导。”林默看着他，“你见过遗迹外围，知道周云的部署。带我们去，如果成功阻止周云，你们有机会获得庇护而不是审判。”
沃克看着三个同伴，最终点头：“好。但条件是，如果我们合作，你们要保证我们不被处决。我们很多人加入周云不是自愿的，只是为了活下去。”
“只要你们没有参与屠杀无辜者，联盟有重建司法程序。”林默说，“现在，带路。”
包扎伤口，补充水分和能量，队伍在暮色完全降临前再次出发。沃克带路，走了一条相对隐蔽的小径。路上，他提供了更多情报：
周云在格陵兰失败后，直接来到了亚马逊。他早就知道这里有另一个遗迹，而且比格陵兰的更完整。他的计划是找到“源代码”，然后返回北极，在那里建立一个“纯净区”——所有进入的变异者都会被“重新编程”，变成绝对服从的“新人类”。
“他称这个计划为‘大清洗’。”沃克说，“不是杀死所有变异者，而是‘净化’他们。他认为这是在拯救人类。”
“用控制代替灭绝。”夜瞳冷笑，“一样的邪恶，不同的包装。”
深入雨林的过程中，周围环境变得越来越诡异。树木开始呈现规则的几何形态，地面出现了人工铺设的通道遗迹，虽然被植物覆盖，但能看出不是自然形成的。墙壁上有雕刻，和小七在巴塔哥尼亚发现的纹路类似，但更复杂。
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时，他们到达了目的地边缘。
那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地，直径至少五百米，完全没有任何植物生长。空地中央，是一个从地面升起的金字塔形结构，大约三十米高，表面是光滑的黑色材料，隐约有脉动的蓝光在内部流动。
而金字塔的入口处，有灯光和人影——周云的先遣队已经到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金字塔周围：站立着至少五十个“守卫”，不是怪物，而是人类——或者说，曾经是人类。他们穿着破损的旧时代服装，身体部分结晶化，眼睛空洞，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那些是……”小七的声音在颤抖，“之前的探险队。他们被遗迹转化了，变成了永恒的守卫。”
林默感到背脊发凉。这个遗迹不是格陵兰那种单纯的能源核心，它有自己的防御系统，而且会把闯入者变成它的一部分。
沃克指着金字塔侧面一个较小的入口：“那里是侧门，博士的队伍应该从正门进去了。侧门可能没有完全封锁，但肯定有守卫。”
“我们得进去。”林默说，“必须阻止周云拿到‘源代码’。”
“怎么进？”瞬问，“那些守卫看起来不好对付。”
影爪突然向前走了一步：“让我来。”
“什么？”
“它们和我有相似的气息。”影爪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光，“被改造过的，不完全的变异者。我能……和它们沟通，也许能让它们让我们通过。”
“太危险了。”夜瞳说，“如果它们攻击——”
“那就攻击回去。”影爪回头看了林默一眼，“但这是唯一不惊动周云的方法。而且……我想知道，如果周云成功，我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
不等其他人反对，影爪已经走向空地。他走得很慢，双手摊开，表示没有武器。当他接近第一个守卫时，那个结晶化的人形动了——头部缓缓转向他，空洞的眼睛里闪过微弱的光。
影爪停下，也看着守卫。几秒钟的静止后，守卫让开了道路。
一个接一个，守卫们为影爪让路。不是通过语言，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变异者之间的共鸣。
林默他们跟上，保持警惕。经过守卫时，林默近距离看到了那些被转化的人——他们的表情凝固在最后一刻的惊恐或困惑上，身体部分变成了闪光的晶体，但还有部分是血肉之躯。这是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可怖状态。
侧门果然没有完全封闭，有一条缝隙。影爪用他的骨刺撬开门，里面是向下延伸的斜坡通道，墙壁是同样的黑色材料，有发光的纹路。
队伍进入遗迹内部。温度骤降，空气干燥，完全不像外面的湿热雨林。通道很宽敞，足以让三人并行。深处传来隐约的机械运转声和人声。
“我们快到了。”沃克低声说，“‘心之室’应该在最底层。”
他们沿着通道前进，一路上看到了更多令人不安的景象：墙壁上镶嵌着透明容器，里面漂浮着各种生物标本，有些明显是人类，有些是变异生物，还有一些是无法分类的形态。所有的容器都连接着发光的管线，像是在持续供能。
“这是一个生物实验室。”苏婉如果在这里，一定会这么说。但林默自己也能看出，这个遗迹的建造者——那个史前文明——在进行大规模的生物实验。
通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他们躲在入口阴影处，看向里面。
空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脉动的晶体结构，形状像一颗放大了千万倍的人类心脏。那就是“心之室”。而站在晶体前操作控制台的，正是周云。
他身边有十几个人，包括铁面——那个在格陵兰逃走的指挥官。还有几个研究员模样的人，正在忙碌地操作设备。
周云背对他们，但说话声在寂静的空间中清晰可闻：“……基因锁已经解开百分之七十。再有三十分钟，‘源代码’就能完全提取。到时候，所有变异体都会回归‘正确’的进化路径。”
“博士，外部守卫系统报告有入侵者。”一个研究员说。
“不影响我们。”周云没有回头，“守卫会处理。而且，如果他们能到达这里，那说明他们中有高阶变异者——正好作为第一批‘重编码’的样本。”
林默看向影爪。年轻变异者的拳头紧握，鳞片因为愤怒而微微竖起。
“计划。”林默低声说，“瞬，你负责切断能源线路。阿木，狙击周云。其他人制造混乱。影爪，夜瞳，你们尝试干扰那个晶体。”
“那小七呢？”
小七看着那个巨大的晶体，表情异常平静：“我要接触它。白尘长老的能力……能读取它的记忆。也许能找到不破坏它就能阻止周云的方法。”
“太危险了！”
“必须有人做。”小七说，“而且，我觉得……它在等我。”
分配完毕。林默深吸一口气，举起手。
三。
二。
一。
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