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囤村的晒谷场上,总放着个歪歪扭扭的斗斛,用它量谷的是个壮小伙,名叫谷满仓。他量的粮食不是多了半升,就是少了一斗,新谷能量出陈谷的亏空。村里的老仓管敲着烟袋锅骂:“你这本事,还不如场边的碌碡!再量错,就去跟谷糠作伴!”
这天谷满仓去杂货铺换谷筛,在个破木箱里摸到只旧斗斛,杉木做的,斗沿缺了块,斗底刻着个“丰”字,掂着比他用的新斗斛沉不少。掌柜说:“这是前清仓管的物件,五文钱拿走,谷子一倒进去就知道多寡。”
谷满仓扛着斗斛回了场,靠在谷堆旁。半夜他被“簌簌”声弄醒,举着油灯一看,那斗斛自己在转,斗里的谷粒“噼啪”跳,排出个“歉”字,斗边站着个戴草帽的老汉影子,扒拉着谷粒说:“傻小子,明年要旱,得留三成种子!”
“活的?”他吓得差点把油灯扔谷堆,影子突然直起身,声音带着股谷香:“瞎咋呼啥?我是光绪年间的仓管,名叫谷老秤,守了一辈子粮仓,临死还抱着这斗斛,魂就附在上面了。”
谷满仓摸着斗沿的缺口,杉木凉丝丝的。“你会算收成?”谷老秤的声音带着股得意:“不光会算,还能辨人心,谁是真心护粮,谁是来偷奸耍滑,我这斗底一沉就知道。”
第二天地主周扒皮来收租,说按“大斗进”的规矩,要多收一成。谷满仓刚要辩解,旧斗斛突然自己跳过去,往周扒皮的空斗里倒,斗沿冒出层灰——原是他的斗被做了手脚,底下藏着块铁板,看着和别人的一样大,实际多装半升。
“这斗不合规矩,”谷满仓把斗斛横在身前,“要量就用村里的公斗!”周扒皮骂骂咧咧地走了,没过三天就听说他用假斗收租被佃户告了,官府罚了他两石谷子。
谷满仓拍着斗斛笑:“你比县太爷的天平还准。”谷老秤在斗影里“呵呵”笑,像是在说“那是自然”。
打这起,斗斛成了谷满仓的“活算盘”。
有回春播时,李大叔要把最后两斗谷种卖了给老伴治病。谷满仓刚要劝,斗斛突然“簌簌”往谷种袋上撞,斗底显出个“留”字,还跳出三粒饱满的谷种——原是村西头的老井能浇三亩地,留着种子种下去,秋收足够治病。
“种下去!”谷满仓帮李大叔翻地,斗斛在旁“簌簌”响,像是在催着下种。果然那年虽旱,靠着老井浇地,三亩谷田收了八斗粮,李大叔的老伴也治好了病。
晒谷场边有个扎谷草人的姑娘,名叫禾苗,总系着块蓝布围裙,扎的草人比真人还精神。她爹原是犁地把式,三年前被周扒皮的管家打瘸了腿,禾苗就靠扎草人换钱,每天等谷满仓收工,给他端碗小米粥,碗里总埋着块红薯。
这天禾苗又来送粥,红着眼说:“周扒皮要把咱家的薄田收回去,说我爹交不起租,可那租子比收成还多!”谷满仓刚要叹气,斗斛突然“簌簌”往周家粮仓的方向倒,斗里的谷粒排出串数字,正是周扒皮偷漏的税粮数,比收的租子还多。
“去告官!”谷满仓拽着禾苗往县衙跑,谷老秤的声音在斗里喊:“我瞅见他粮仓的账簿藏在梁上,记着偷税的账!”俩人果然在梁上找到账簿,官差一来,周扒皮被罚了粮,还把薄田还给了禾苗家。
禾苗给斗斛编了个草套,上面绣着谷穗,比画的还灵动。斗斛“簌簌”蹭了蹭草套,像是在笑。
麻烦找上门是在冬月。周扒皮的兄弟当了粮差,说谷满仓用“妖斗”坏他名声,带着衙役来抢斗斛,要劈了它当柴烧。“这是量良心的斗!”谷满仓把斗斛抱在怀里,衙役举着棍子就打。
斗斛突然“哗啦”炸开,斗里的谷粒飞起来,在空中拼出粮差私吞赈灾粮的黑账,连他哪年哪月偷了多少救济粮,藏在哪个地窖,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吞着百姓的救命粮,还好意思抢量谷的斗?”谷老秤的声音像炸雷,震得谷粒落了一地。
周围的佃户都围过来,举着锄头骂,粮差带着衙役灰溜溜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令牌都忘了捡。
谷满仓用粮差赔的钱,在村口盖了个“公粮仓”,谁家有多余的粮就存进来,缺粮时再借出去,禾苗的爹也来帮忙看仓,父女俩一个晒粮一个记账。斗斛摆在粮仓中央,谁来存粮都要先量一量,说这斗量出的粮食,颗颗都实在。
有天夜里,斗斛突然不响了,杉木的颜色慢慢变深。“我要走了,”谷老秤的声音越来越弱,“看着你们把粮食种得踏实,我也算对得起这双手了。”谷满仓和禾苗抱着斗斛掉眼泪,斗底最后显出个“足”字,才慢慢不动了。
第二天早上,斗斛变成了只普通的旧杉木斗,再也不会自己动了。
谷满仓把斗斛擦得锃亮,摆在公粮仓最显眼的地方。他量谷的本事越来越准,村民们都说,经他量的粮食,少一粒都能找出来。有回孩子们围着斗斛问:“满仓哥,这斗真能自己算收成?”他摸着斗沿笑:“它算的不是粮食,是人心。心里装着大伙的饥饱,一斗谷能当十斗用;人要是存着厚道,再薄的土地也能长出好庄稼。”
风从粮仓的窗缝钻进来,吹动斗斛“簌簌”轻响,像是谷老秤在数谷粒,又像是无数稻穗在田里摇晃,听得满仓的粮食都带着暖意,把谷囤村的日子,过得实实诚诚,饱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