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湾的晒谷场上,总飘着跑调的笛声,吹笛子的是个瘦小伙,名叫曲不成。他吹的《鹧鸪飞》能把麻雀吓跑,《百鸟朝凤》能让母鸡打鸣。村里的老乐师见了就摇头:“不成这娃,怕是跟竹笛犯冲,再好的调子到他嘴里都变味!”
这天曲不成去山货摊换笛膜,在个破竹篓里摸到支旧笛子,湘妃竹做的,笛尾裂了道缝,上面刻着个“音”字,看着比他那支漏风的还寒碜。摊主说:“这是前清乐师的物件,五文钱拿走,能自己吹出谱子。”
曲不成揣着笛子回了家,扔在八仙桌上。半夜他被“呜呜”声弄醒,点上油灯一看,那笛子自己在转,笛孔里飞出个音符影子,在空中连成段《茉莉花》,笛边还站着个戴方巾的先生影子,晃着头唱:“好一朵茉莉花——”
“活的?”他吓得差点把油灯扣笛子上,影子突然停嘴,声音润得像浸了水:“瞎咋呼啥?我是乾隆年间的乐师,名叫乐知音,教戏时被歹人打断手指,最后还攥着这笛子呢,魂就附在上面了。”
曲不成摸着笛尾的裂纹,湘妃竹凉得能冰着手。“你会吹笛?”乐知音的声音带着股得意:“不光会吹,还能辨心声,谁的曲子藏着喜,谁的调子裹着愁,我这笛音一颤就知道。”
第二天张大户家办寿宴,请曲不成去吹《万寿无疆》。他刚要掏新笛子,旧笛子突然自己跳过来,笛孔对着张大户的小妾,“呜呜”吹出段《思归调》——原是她被抢来当妾,心里总惦记着乡下的爹娘,寿宴上的笑全是装的。
“这曲子不适合,”曲不成换了支《探亲家》,小妾的眼圈突然红了,偷偷塞给他块碎银子,笛子在袖口里“呜呜”轻响,像是在叹气。
打这起,笛子成了曲不成的“活乐谱”。
有回镇西头的王铁匠嫁女儿,让曲不成吹《抬花轿》。他刚要运气,笛子突然“呜呜”往柴房跑,笛音里夹着个“哭”字——原是新娘子舍不得瞎眼的娘,躲在柴房偷偷抹泪,手里还攥着娘给的绣花帕。
“我去劝劝她!”曲不成跟着笛声找,果然在柴堆后见着新娘子。他吹了段《母女情》,新娘子红着眼圈说:“我带着娘一起嫁!”笛子在旁“呜呜”转了个欢快的调,比《抬花轿》还喜庆。
曲不成咧着嘴笑,乐知音在影里“呜呜”吹了个花舌,像是在夸“机灵”。
村东头的磨坊边,总坐着个纺线的姑娘,名叫线音,梳着两个圆髻,纺的线细得能穿进笛孔。她爹原是吹鼓手,三年前替人吹丧时突然哑了,线音就靠纺线换钱请大夫,每天等曲不成练完笛,给他端碗玉米糊糊,碗里总卧着个鸡蛋。
这天线音又来送糊糊,红着眼说:“大夫说爹是被气哑的,当年帮李地主吹喜,他少给了一半工钱还骂爹吹得难听,爹憋着气没处说,就哑了。”曲不成刚要叹气,笛子突然“呜呜”往李地主家吹,笛孔里飞出串音符,拼成个“账”字——是说李地主当年还欠着别的乐师工钱,账本就藏在房梁上。
“去房梁找账本!”曲不成拉着线音往李家跑,乐知音的声音在笛子里喊:“我闻着那账本有松墨味,夹在《戏文谱》里呢!”俩人果然在房梁的旧书里找出账本,上面记着欠了七八个乐师的钱,线音爹的名字就在最上头。
线音拿着账本去说理,李地主红着脸把钱还了,她爹当天就咳出口浓痰,竟能说上半句话了。线音给笛子缝了个布套,上面绣着支小笛子,比画的还精神。笛子“呜呜”蹭了蹭布套,像是在笑。
麻烦找上门是在腊月。被讨了账的李地主有个兄弟当了戏班班主,说曲不成用“妖笛”惑众,带着打手来抢笛子,要劈了它当柴烧。“这是传情的笛子!”曲不成把笛子抱在怀里,打手举着棍子就打。
笛子突然“呜”地炸开,笛音变成无数音符,在空中拼出班主克扣戏子工钱的黑账,连他哪年哪月苛待了哪个角儿,藏在哪个箱底的私房钱,都记得明明白白。“你自己昧着良心赚钱,还好意思抢乐器?”乐知音的声音像炸雷,震得打手们捂耳朵。
周围的乐师都围过来,举着乐器骂,班主带着打手灰溜溜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板胡都忘了捡。
曲不成用班主赔的钱,在村口盖了间“知音堂”,教孩子们吹笛子,线音的爹也来帮忙,父女俩一个纺笛膜一个抄谱子,笛子挂在堂中央,谁来学笛都要先让笛子“试”一声,说这笛子吹过的调,能钻进人心里。
有天夜里,笛子突然不响了,湘妃竹的颜色慢慢变深。“我要走了,”乐知音的声音越来越弱,“看着你们把真情吹进调子,我也算对得起这双手了。”曲不成和线音抱着笛子掉眼泪,笛尾最后吹出个“情”字,才慢慢哑了。
第二天早上,笛子变成了支普通的旧竹笛,再也不会自己响了。
曲不成把笛子擦得锃亮,摆在知音堂最显眼的地方。他吹的笛子越来越动听,听的人都说,经他吹的调子,苦的能吹甜,愁的能吹乐,比山涧的泉水还养人。有回孩子们围着笛子问:“不成哥,这笛子真能自己吹曲?”他摸着笛孔笑:“它吹的不是调子,是人心。心里装着真感情,破笛子也能吹天籁;人要是存着厚道,再简单的音符也能暖透日子。”
风从堂屋的窗缝钻进来,吹动笛子“呜呜”轻响,像是乐知音在吹《相逢曲》,又像是无数心声在旋律里流淌,听得满湾的竹子都晃出清响,把笛子湾的日子,吹得热热闹闹,暖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