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定”中的陆晚灵,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感悟到任何禅境。
她只感悟到了饥饿。
恰在此时,午休的铃声,以一种无比悦耳,宛如教堂唱诗班和鸣般的圣洁音调,响彻了整个校园。
“同学们,午餐时间到了。”
讲台上,刚刚结束了一场关于“从布朗运动看人生无常”的哲学物理课的老师,脸上挂着圣人般的微笑,宣布下课。
然后,高三七班的学生们,动了。
他们以一种整齐划一,却又显得无比自然优雅的姿态,站起身,将桌椅摆放得与地上的砖缝完全平行,然后排成一列,鱼贯而出。
没有一丝喧哗,没有半点拥挤。
陆晚灵被这股无形的气场所裹挟,身不由己地跟随着队伍,走向了食堂。
金陵中学的食堂,曾经是整个学校最混乱,最嘈杂,最能体现青春期荷尔蒙过剩的地方。插队,抢饭,打情骂俏,高声阔论,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然而今天,当陆晚灵踏入食堂大门时,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里,安静得像一个高档的西餐厅。
悠扬的古典音乐在空中流淌。
每一个打饭窗口,都排着一条笔直的,间距精确到厘米的队伍。
掌勺的阿姨,脸上不再是往日的不耐烦和手抖,取而代之的,是米其林三星大厨般专注而又和蔼的笑容。她们手中的勺子,稳如磐石,每一份菜的分量,都像是用天平称过一样,不多不少。
饭菜的香气,混合着一种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檀香,飘散在空气中。
陆晚灵端着餐盘,茫然地坐下。
她看着餐盘里,那被精心雕刻成凤凰形状的胡萝卜,那码放得如同艺术品般的青菜,那闪烁着诱人光泽的红烧肉。
她身边的同学,每一个都坐姿笔挺,以一种近乎于贵族礼仪的姿态,小口地,优雅地进食。
“今天的糖醋里脊,酸甜的比例,是黄金分割。我感受到了斐波那契数列的美。”一个男生轻声赞叹。
“这道麻婆豆腐,辣而不燥,麻而不僵,像极了人生中的考验,虽有痛苦,却能回甘。”另一个女生闭着眼睛,一脸陶醉。
陆晚灵默默地拿起筷子,将那块凤凰形状的胡萝卜,一口塞进了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她感觉自己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种名为“窒息”的毒药。
一整个下午,她都像一个幽魂,飘荡在这个“完美”的校园里。
最后一节自习课。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了。
班主任抱着一摞试卷,面带微笑地走上讲台。
“同学们,为了检验大家今天的学习成果,我们来做个随堂小测验。”
试卷发下。
陆晚灵看着卷子上的题目。
第一题:请用函数图像,描述你对生命意义的理解。
第二题:请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格律中,论证爱情的永恒性与欺骗性。
第三题:如果让你回到过去,你最想对秦始皇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并从历史决定论与偶然论的角度,分析这句话可能引发的蝴蝶效应。
……
陆晚灵的笔,悬在半空中,迟迟无法落下。
她的目光,扫过整个教室。
所有同学,都在奋笔疾书。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智慧的光芒,他们的笔下,流淌着思想的火花。
整个世界,都在积极向上,都在追求真理,都在变得完美。
只有她,像一个格格不入的,肮脏的,错误的bUG。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荒谬感和孤独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再也,受不了了。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这圣洁的宁静。
陆晚灵猛地站起身,双手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眼中燃烧着压抑了一整天的,疯狂的火焰。
刷!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但这一次,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或好奇。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赞许和鼓励。
讲台上的班主任,甚至带头鼓起了掌。
“好!”他激动地说道,“陆晚灵同学,用她最直接的行动,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
“她拍的不是桌子!她是在拷问我们的灵魂!”
“当知识的殿堂变得完美无瑕,我们是否会因此而失去质疑的勇气?当真理的道路被铺设得平坦宽阔,我们是否会忘记了荆棘的意义?”
“这一拍,是‘破’!是打破陈规,打破完美,打破我们思想的桎梏!”
“同学们!让我们向陆晚灵同学学习!用你们的批判性思维,去完成这份答卷!”
“哗啦啦——”
雷鸣般的掌声,在教室里响起。
每一个同学,都用一种看“先驱者”、“革命家”的眼神,狂热地看着她。
陆晚灵的身体,晃了晃。
她看着眼前这群疯狂的人,感觉自己的最后一丝理智,也即将崩断。
她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冲出了教室。
她要逃离这个疯人院!
她要找到那个始作俑者!
她疯狂地在校园里奔跑。
身后,是同学们“恭送先驱”的崇敬目光。
身前,是“自然”分开,为她让出道路的人群。
她一路冲到校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那辆平平无奇的黑色轿车。
秦夜,正靠在车门上,脸上带着欣慰而又自豪的笑容,仿佛一位等待着凯旋将军归来的军师。
看到陆晚灵冲过来,他迎了上去,微笑着说道:
“祖宗,今天的‘入世修行’,可还满意?我观您今日心有所感,神有所悟,想必是收获颇丰……”
“秦夜!”
陆晚灵尖叫着打断了他的话。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委屈,变得嘶哑而又尖利。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你们以为这样很好玩吗?!把所有人都变成你们的提线木偶!把我关在一个虚假的,完美的壳子里!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我求求你们了!放过我吧!我不想当什么祖宗!我不想修什么行!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上学!和同学吵吵架!考试不及格!我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你们懂不懂啊?!”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眶里滚落。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失态,如此崩溃。
秦夜静静地听着。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种……更为深邃的,了然。
他看着泪流满面的陆晚灵,看着她那痛苦、挣扎、却又无比真实的模样。
许久,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眼中爆发出了一阵恍然大悟的精光。
“我懂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震撼和敬畏。
“原来……这才是您真正的修行。”
“您不是在‘入世’,您是在……‘斩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