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功成在我
暴雨如注。
铅灰色的天幕仿佛被撕开无数裂口,天河倾泻般的雨水鞭打着岘山深处每一寸土地。山林在狂风中嘶吼,枝叶如狂舞的鬼手,在电光闪烁的刹那投下狰狞的剪影。
简心伏在一处陡峭的山崖凹陷处,浑身已被雨水浸透。深灰色的夜行衣紧贴肌肤,勾勒出单薄却坚韧的身形。她右手紧按着胸前革囊——那里,传国玉玺正隔着油布散发出温润的暖意,如同寒夜中的炭火,微弱却持续地温暖着她的心口。
从昨夜盗玺突围至今,已过去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里,她翻越了三座山头,趟过两条暴涨的溪流,甩掉了四拨追兵。刘宗敏显然暴怒至极,不仅派出山庄全部护卫,更调来了驻扎在襄阳城外的三千兵马,将岘山周边五十里围得铁桶一般。
此刻,山下火光如龙。
那是搜山部队举着的火把,在暴雨中顽强地燃烧,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毒蛇,沿着每一条山道、每一处河谷蜿蜒游走。呼喝声、犬吠声、兵刃碰撞声,混杂在风雨声中隐隐传来。
“东边三队,西边两队,南边山口已被封锁。”简心在心中快速计算,“北面……是悬崖。”
绝路。
但她脸上没有半分慌乱。
雨水顺着额发流淌,滑过易容后枯槁的面颊,在下颌汇聚成线。她抬起手,抹去眼前的雨水,目光冷静地扫视四周。
怀中的“渊”字玉佩忽然微微一颤。
不是预警,而是……指引。
简心闭目凝神,将意识沉入玉佩。镜魂空间中,秦渊的虚影依旧盘坐,但周身流转的混沌色光芒比之前明亮了许多。更让她惊喜的是,虚影的右手正缓缓抬起,掌心那块青金碎石的光芒延伸出一道细细的光束,穿透空间壁垒,在她意识中勾勒出一幅立体的山势图!
图中,她所在的山崖下方三十丈处,有一条被藤蔓遮掩的天然裂隙。裂隙内部曲折向下,最终通往山腹深处一条地下暗河。暗河出口在岘山北麓十五里外的“落鹰涧”,那里尚未被围困。
一条生路。
简心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解下腰间特制的绳索——这是苏墨给她的“青云阁”秘制工具之一,以天山雪蚕丝混合精金细线编织而成,仅拇指粗细,却可承重千斤。绳索前端是个精钢飞爪,爪尖泛着幽蓝光泽,淬有剧毒。
她将飞爪固定在崖顶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试了试牢固程度,然后纵身跃下!
身影如夜鹰掠空,在暴雨中划出一道灰影。
下降十丈,绳索已到尽头。简心在空中腰身一拧,双脚在湿滑的崖壁上连点数下,卸去下坠之力,同时左手探出,五指如钩,死死抠进一道岩缝。
稳住身形后,她松开飞爪,绳索自动回收。如此往复三次,终于抵达秦渊指引的那处裂隙。
裂隙入口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被密密麻麻的“鬼面藤”完全覆盖。这种藤蔓叶片呈骷髅状,夜间会散发致幻香气,寻常人靠近便会头晕目眩,故而得名。
简心从怀中取出一小瓶“清心散”,倒出些许粉末抹在鼻下,然后拨开藤蔓,侧身挤入裂隙。
内部漆黑如墨。
她从革囊中取出一颗“夜明珠”——这是从山庄藏宝室顺出来的,鸽卵大小,散发着柔和的乳白色光晕,勉强照亮身前五尺范围。
裂隙曲折向下,岩壁湿滑,布满青苔。有些地段极为狭窄,需匍匐爬行;有些地段又突然开阔,形成天然的岩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和某种矿物特有的气息。
简心小心翼翼前行,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越往深处,温度越低。她呼出的气息在夜明珠光芒中凝成白雾,贴在岩壁上的手已冻得发麻。但胸前玉玺散发的暖意始终未减,如同秦渊无声的陪伴。
约莫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传来隐隐的水声。
她精神一振,加快脚步。
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呈现在眼前。洞顶垂落着密密麻麻的钟乳石,如同倒悬的森林。洞底是一条宽阔的地下河,河水漆黑,深不见底,流速却极快,发出沉闷的轰鸣。
河边堆积着大量白色的鹅卵石,在夜明珠照耀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简心走近细看,发现那些“鹅卵石”并非石头,而是……某种动物的骸骨!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有些明显是鹿、野猪等山林走兽,有些却骨骼奇特,难以辨认。
更让她心悸的是,这些骸骨表面都有一层薄薄的黑色物质,在光线照射下微微反光,仿佛涂了一层油脂。
幽冥死气的残留。
虽然极其稀薄,几乎被岁月磨灭,但简心对幽冥气息太过熟悉,绝不会认错。
这地下暗河,曾经流淌过幽冥死气。
她想起秦渊曾说过,归墟之门虽在东海,但幽冥死气侵蚀此界已非一日,有些地方会形成天然的“阴脉”,如同大地的血管,将死气输送至各处。这暗河,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玉玺在怀中微微一震,散发出更强烈的暖意,将周围稀薄的死气驱散。
简心定了定神,沿河岸向下游走去。
地下河道蜿蜒曲折,时而宽阔如湖,时而狭窄如缝。她几次险些失足滑入河中,都凭借轻功底子勉强稳住。越往前走,骸骨越多,有些甚至堆积成小山,令人毛骨悚然。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出现微弱的天光。
出口到了。
简心熄灭夜明珠,悄无声息地靠近。
出口位于一处瀑布后方,水帘如幕,将洞口完全遮掩。她拨开水帘向外望去——
外面正是“落鹰涧”。
此时暴雨已停,天色微明。涧谷两侧悬崖高耸,猿猴难攀。谷底乱石嶙峋,一条激流奔腾而过,水声震耳。谷口处,隐约可见十几名兵卒正在搭建临时岗哨,显然刘宗敏的封锁网已延伸到这里。
但谷中尚无大队人马。
机会。
简心深吸一口气,从革囊中取出最后一点“梦蝶散”,小心地撒在洞口外的岩石上。药粉遇水迅速气化,无色无味,随风飘向谷口。
她等了约莫二十息,然后闪身出洞,沿着涧谷西侧崖壁的阴影疾行。
“蝶恋花”轻功全力施展,她的身形如同一只真正的蝴蝶,在乱石间轻盈起落,脚尖每次点地都只激起细微的水花,转瞬即逝。
距离谷口还有三十丈时,岗哨处的兵卒忽然接二连三地软倒。
“怎么回事……”
“头好晕……”
“敌……”
最后一人只说出一个字,便瘫倒在地,陷入深度昏睡。
简心没有丝毫停顿,如一道灰影掠过岗哨,没入谷外的密林之中。
与此同时,养拙山庄,中院正厅。
刘宗敏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如铁。右臂的绷带已重新缠好,但昨夜简心施针压制的伤势,因暴怒和剧烈运功,又开始恶化。青黑色的死气顺着手臂向上蔓延,已越过肘关节,向着肩头侵蚀。
他能感觉到,那种钻心蚀骨的疼痛正在回归。
更让他愤怒的是玉玺失窃。
“废物!一群废物!”刘宗敏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瓷片四溅,“三百护卫,八名一流高手,还有外围三千兵马,连一个老郎中都拦不住?本将军养你们何用!”
厅中跪着七八个人,都是山庄的护卫头领和亲信将领。此刻个个噤若寒蝉,额头触地,不敢抬头。
跪在最前面的是藏珍阁八护卫的首领,一个面色惨白的中年汉子。他颤声道:“将军息怒……那刺客绝非普通郎中。属下等亲眼所见,他从三楼跃下,轻功之高,前所未见。更诡异的是,藏珍阁内所有机关都被精准破解,连‘四象焚天阵’都……”
“够了!”刘宗敏暴喝打断,“本将军不想听借口!找!掘地三尺也要把玉玺找回来!还有那个‘周济世’——不,那根本就不是周济世!查清楚他的真实身份,本将军要将他碎尸万段!”
“是!”众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大厅。
厅中只剩下刘宗敏一人。
他瘫坐在椅上,右手死死抓住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
更让他恐惧的是,玉玺失窃的消息,恐怕已经传出去了。
昨夜牛金星就住在山庄,今晨天未亮便匆匆离去,说是要回北京复命。但刘宗敏清楚,这老狐狸必是察觉了异样,赶回去向李自成报信了。
玉玺没了,牛金星走了,李自成那边……
他不敢想下去。
“将军。”一个阴柔的声音忽然在厅外响起。
刘宗敏猛然抬头:“谁?”
一个黑袍人悄无声息地走入厅中。此人身材瘦高,面容隐藏在宽大的兜帽阴影中,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他行走时如同鬼魅,脚步落地无声,仿佛飘浮在地面上。
“阴先生。”刘宗敏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转为希冀,“您有办法找到玉玺?”
黑袍人——阴先生,是刘宗敏半年前在终南山中偶然“请”来的异人。此人自称修炼“阴符秘术”,精通奇门遁甲、追踪寻物,且对幽冥死气颇有研究。刘宗敏手臂的伤势,就是在他的“建议”下,尝试以自身气血炼化玉玺所致。
“玉玺已不在岘山。”阴先生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刺客带着它,已逃出五十里外,正向东去。”
“东边?”刘宗敏霍然起身,“是去南京的方向!果然是南明的奸细!”
“不仅如此。”阴先生缓缓抬手,从黑袍中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那只手的皮肤呈青灰色,指甲长而弯曲,指尖拈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黑色罗盘。罗盘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诡异符文,中央的指针正剧烈颤动,指向东方。
“玉玺中的‘幽冥印记’已被彻底净化。”阴先生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的波动,那是震惊与……贪婪,“能做到这一点的,此界不超过三人。而其中最可能的,是药王谷传人,同时也是……玄冥镜侍。”
“玄冥镜侍?”刘宗敏茫然。
“将军不必深究。”阴先生收起罗盘,“你只需知道,此人必须活捉。她不仅身怀净化幽冥的秘法,更可能与完整的玄冥镜有联系。而玄冥镜,是开启‘归墟秘境’的钥匙之一。”
“归墟秘境?”刘宗敏眼睛一亮,“就是先生曾说过的,藏着长生秘宝的所在?”
“正是。”阴先生点头,“所以,将军不但要追回玉玺,更要擒住那女子。至于李自成那边……将军不妨将计就计。”
“怎么说?”
“牛金星必已飞报李自成,说将军私藏玉玺、意图不轨。将军此时若率军北上‘护驾’,不但可表忠心,更可趁乱……”阴先生的声音压低,“北京城破在即,清军入城后必有一番混乱。将军手握重兵,届时是护驾西撤,还是……另立新朝,皆在将军一念之间。”
刘宗敏眼中凶光闪烁,呼吸渐渐粗重。
是啊,玉玺虽失,但兵权还在。三万精锐在手,天下何处去不得?李自成气数已尽,清军势大难挡,南明孱弱不堪……这乱世,不正是枭雄崛起之时?
“先生所言极是。”刘宗敏缓缓坐下,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传令:全军集结,一个时辰后开拔北上!另,派‘追魂组’全部出动,向东追击盗玺刺客,务必生擒!”
“是!”厅外亲兵领命而去。
阴先生微微躬身,退出大厅。
走出中院时,他抬头望向东方的天空,兜帽阴影下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玄冥镜侍……终于现身了。”
“主人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他袖中的黑色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定格在东南方向。
那里,是广州府。
三、虎门对弈
广州府外,虎门洋面。
暴雨初歇,海天之间挂着一道巨大的彩虹,如同神灵架设的拱桥,连接着东西两个世界。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碎成万千金鳞。
“主权号”战舰的甲板上,范德文背手而立,望着远处那道彩虹,眉头微皱。
三日之约,今日是最后一天。
他还没有做出决定。
一方面,清国使者范文程今晨又登舰一次,带来了摄政王多尔衮的亲笔信。信中承诺,只要和兰舰队协助清军攻破南京,事成之后不仅割让台湾、澎湖,更将开放福建、浙江、江苏三省所有口岸,给予和兰独家贸易特权,期限一百年。
条件丰厚得令人心动。
但另一方面,苏墨提出的合作方案同样诱人——与南明朝廷正式建交,获得合法贸易地位;青云阁提供稳定的货源;郑芝龙水师可为和兰商船护航;更重要的是,南明朝廷承诺,若能助其抵御清军,将来收复失地后,和兰可在收复区享有最惠待遇。
一个是与新兴强权合作,高风险高回报;一个是与现有政权深化关系,稳扎稳打。
范德文在远东经营十五年,从未如此犹豫过。
“主事先生。”苏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范德文回头,只见苏墨与亚当斯并肩走来。两人都是一身干爽的青衫,显然刚换过衣服。苏墨右臂的夹板已完全拆除,虽然动作还有些僵硬,但气色已恢复不少。
“苏先生。”范德文点头致意,“昨夜暴雨,二位休息可好?”
“托主事的福,一切安好。”苏墨微笑,走到范德文身侧,与他并肩望着海面,“主事可曾听说,昨夜襄阳出了件大事?”
范德文眼神一凝:“什么大事?”
“传国玉玺失窃。”苏墨缓缓道,“大顺权将军刘宗敏私藏玉玺之事暴露,昨夜有高手潜入其山庄,盗走玉玺,现已向东逃遁。刘宗敏暴怒之下,调集大军围山搜捕,却一无所获。”
范德文心中巨震。
玉玺!
那是他此次远东之行最重要的目标之一。清国承诺的“暂时保管玉玺”,本是他谈判的最大筹码。若玉玺落入他人之手……
“盗玺者何人?”范德文沉声问。
“不清楚。”苏墨摇头,“但据我所知,玉玺现在正向南京方向移动。最迟五日,便可送至弘光皇帝手中。”
他顿了顿,看向范德文:“主事应当明白,玉玺一旦归位南明,天下人心必将大定。清国所谓‘正统’之说,不攻自破。届时,主事若仍执意与清国结盟,恐怕……得不偿失。”
赤裸裸的威胁。
范德文脸色变幻不定。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苏先生,贵国有一句古话:‘不见兔子不撒鹰’。玉玺是否真能送到南京,尚未可知。而清国的承诺,却是白纸黑字,且有摄政王印信为凭。”
“主事说的是。”苏墨点头,“所以,我给主事看一样东西。”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递给范德文。
范德文接过,拆开。
信是用拉丁文写的,笔迹优雅流畅:
“致尊敬的范德文主事:
余汤若望,天主会教士,现任南明钦天监监正。闻主事与清国谈判之事,深以为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性狡诈而多疑,重权术而轻信义。其与主事所约诸事,余可断言,事成之后必毁约。
今有一事相告:清国已暗中联络日本萨摩藩、琉球王国,欲构建东海封锁链,断绝欧罗巴诸国与大明之海上贸易。此事余在钦天监旧档中查得蛛丝马迹,后经多方印证,确凿无疑。
若主事不信,可询问贵国驻平户商馆。去岁十一月,萨摩藩岛津家曾秘密接待清国使者,商议之事,正是联合封锁东海。
望主事三思。
汤若望 顿首
甲申年三月初五”
范德文看完信,脸色彻底变了。
东海封锁链!
如果清国真的联合日本萨摩藩、琉球王国,在东海构建封锁线,那么和兰在东方的贸易航线将受到致命打击!从巴达维亚到长崎,从马尼拉到月港,所有航线都要经过东海。一旦被封锁,和兰在东方的百年经营将毁于一旦!
“这封信……来源可靠?”范德文声音干涩。
“汤若望神父现在南京钦天监,主事若不信,可派人核实。”苏墨平静道,“另外,主事不妨想想,清国为何如此急于与贵国结盟?真的是为了火炮战舰?非也。清国骑兵天下无双,陆战所向披靡,何须仰仗海军?他们要的,是通过贵国牵制郑芝龙水师,同时……将贵国拖入东海泥潭,让贵国与日本、南明、南洋诸国互相消耗,他们好坐收渔利。”
一针见血。
范德文背后渗出冷汗。
他在远东多年,对各方势力了如指掌。苏墨这番话,完全符合清国的行事风格——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让敌人互相残杀,最后自己出来收拾残局。
如果真是这样,那和兰与清国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
“主事先生,”亚当斯此时开口,用和兰语说道,“我在南京三年,对大明朝廷有所了解。虽然南明现在孱弱,但根基尚在,人心未失。更重要的是,大明需要对外贸易,需要我们的火器和技术。而清国……他们骨子里看不起所有外邦,称我们为‘红毛夷’。即便暂时合作,将来也必生变故。”
范德文沉默了。
海风吹拂,舰旗猎猎作响。
远处,郑芝龙水师的战船正在调整队形,炮窗打开,黑洞洞的炮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更远处,日本萨摩藩的朱印船依旧停泊在虎门外,如同潜伏的鲨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范德文抬起头,眼中已恢复清明。
“苏先生,”他缓缓道,“和兰东印度公班衙,愿与南明朝廷正式建交,并签订贸易条约。作为诚意,我舰队即刻退出虎门水域,并在条约签订前,保持中立。”
苏墨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深深一揖:“主事明智。”
“但是,”范德文话锋一转,“我有三个条件。”
“请讲。”
“第一,条约必须包括最惠国待遇,且期限不低于五十年。”
“可。”
“第二,南明朝廷需公开承诺,保护在和兰商人在华人身财产安全,并允许我们在指定口岸设立商馆、教堂。”
“可。”
“第三,”范德文盯着苏墨,“我要见一见那位盗走玉玺的勇士。”
苏墨微微一怔,随即笑了:“此事……我需请示。不过,若玉玺真能安全送至南京,那位勇士必会现身。届时,主事自然能见到。”
范德文点头:“好,我等着。”
协议达成。
半个时辰后,“主权号”升起信号旗,整个和兰舰队开始起锚,缓缓转向,驶离虎门水域。
郑芝龙站在旗舰船头,望着远去的和兰战舰,长舒一口气。
“苏先生,真有你的。”他转头对苏墨道,“不费一兵一卒,就逼退了红毛夷。”
“郑提督过奖。”苏墨微笑,“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清军不日必将南下,水师需早作准备。”
“放心。”郑芝龙眼中闪过厉色,“我郑芝龙在海上混了二十年,还没怕过谁。清军敢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苏墨点点头,望向西北方向。
简心,你现在到哪了?
一定要平安啊。
四、北望山河
河南,许昌城外三十里,官道旁一处破败的驿站。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驿站外的老槐树上,几只乌鸦“呱呱”叫着,更添几分荒凉。
驿站大堂内,江辰独自坐在角落的方桌前。
桌上摆着一壶劣酒,两个粗陶碗。酒已冷,他却未饮,只是静静望着碗中浑浊的酒液,仿佛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他依旧是一身青衣,灰暗的长剑横在膝上。从东海之战后一路北上,他已走过三千里路,经历十七场厮杀,剑下亡魂近百。但每杀一人,他心中的沉重便多一分。
秦渊最后让苏墨转告的话,他每个字都记得。
“影子随形,不离不弃。”
“他的剑太快,快到自己都看不清剑心。”
“让他慢下来,看看自己挥剑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只为复仇,剑道终有尽头;若为守护,剑心方可永恒。”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这些话。
想自己这二十年来,为何而活,为何而杀。
父亲江寒,前朝锦衣卫指挥使,崇祯十四年因“勾结东林党”被魏忠贤诬陷,满门抄斩。那年他八岁,被父亲的忠心老仆冒死救出,藏在江南乡下。十年苦练剑法,十八岁出道,一人一剑,追杀当年所有参与构陷父亲的阉党余孽。
七年,四十三人。
每杀一人,他就在剑柄上刻一道痕。如今剑柄上已有四十三道痕,密密麻麻,如同岁月的年轮。
但仇恨并未因杀戮而减少,反而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杀完阉党余孽,他开始杀贪官污吏;杀完贪官污吏,他开始杀祸害百姓的豪强;杀完豪强,他开始杀趁乱劫掠的乱兵……
剑越来越快,心却越来越空。
直到遇见秦渊。
那个从辽东来的铁山营哨长,身上有和他相似的气息——都是被命运抛弃的人,都是背负血仇活在黑暗中的人。但秦渊和他不同,秦渊心中除了仇恨,还有别的东西。
简心的温柔,苏墨的智谋,玉罗刹的率真,还有那些追随他的江湖汉子、普通百姓……秦渊的世界里,不只有剑和血,还有情义和守护。
所以秦渊的剑,比他的剑更厚重。
所以秦渊最后的选择,是牺牲自己守护天下。
而他江辰,至今仍在杀戮中寻找活着的意义。
“客官,您的面。”驿站伙计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放在桌上。
江辰收回思绪,点了点头,拿起筷子。
面是普通的阳春面,汤清面白,撒着几粒葱花。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正吃着,驿站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吁——!”
五骑在驿站外勒马,马上是五名身着皮甲的军士,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黑脸汉子,翻身下马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掌柜的!快弄些吃食!有急事!”黑脸汉子冲进大堂,声音沙哑。
“军爷稍等,马上就好!”掌柜的连忙迎上。
五人在另一张桌子坐下,摘下头盔,露出汗湿的头发。他们铠甲上沾满泥泞,有的还有暗红色的血迹,显然刚经历恶战。
“他娘的,清狗追得真紧。”一个年轻军士低声骂道,“咱们从开封一路逃到这里,三百兄弟只剩下咱们五个……”
“闭嘴!”黑脸汉子厉声制止,“吃你的饭!”
年轻军士悻悻住口,低头喝水。
江辰的筷子微微一顿。
清军已到开封了?
比预想的还快。
他继续吃面,耳朵却将那边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
“王头儿,咱们接下来去哪?”另一个军士小声问。
“去南阳。”黑脸汉子——王头儿——压低声音,“李闯王已放弃北京,正在西撤。咱们去南阳与刘宗敏将军会合,再图后计。”
“刘将军?他不是在襄阳吗?”
“陛下有令,调刘将军北上护驾。”王头儿道,“不过听说刘将军那边出了点事,玉玺丢了……”
“什么?!”几个军士同时惊呼。
“小声点!”王头儿瞪了他们一眼,“此事尚未证实,但风声已经传开。牛金星大人今晨从襄阳赶回北京,脸色难看得紧。陛下得知后,当场吐血……”
后面的话,江辰没再听。
玉玺丢了?
他心中一动,想起简心。
盗玺者,会是她吗?
很有可能。简心是药王谷传人,精通易容医术,且身负玄冥镜侍的使命,玉玺关乎天下气运,她必会插手。
若真是她,此刻想必正在逃亡路上。
江辰放下筷子,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走向门外。
“客官慢走!”掌柜的连忙招呼。
江辰没有回应。
他翻身上马——那是一匹普通的黄骠马,从上一个被他斩杀的马贼手中夺来的。马虽普通,但脚力尚可。
他调转马头,不是向北,而是向南。
南阳在许昌西南,襄阳在许昌正南。无论简心从哪个方向突围,最终都要向东去南京。而许昌向东,必经周口、阜阳、合肥一线。
他可以在中途接应。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江辰策马扬鞭,黄骠马四蹄翻飞,在官道上卷起一路烟尘。
青衣猎猎,剑在鞘中低鸣。
这一次,他的剑不再只为杀戮。
也为守护。
五、星夜兼程
同一轮明月下。
简心在鄂皖交界处的一片竹林中停下脚步。
她已连续奔行十个时辰,中途只休息了两次,每次不超过一炷香时间。纵然有“蝶恋花”轻功和玉玺暖意支撑,体力也已接近极限。
竹林深处有一间废弃的猎人小屋,屋顶塌了半边,但勉强能遮风挡雨。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蛛网密布,尘土飞扬。角落里堆着些干草,似是猎人曾经休息的地方。
简心将干草铺开,坐在上面,从革囊中取出干粮——几块硬邦邦的炊饼,是昨夜从山庄厨房顺出来的。她掰下一小块,就着水囊里的清水慢慢咀嚼。
食物下肚,体力渐渐恢复。
她靠坐在墙边,从怀中取出玉佩,握在掌心。
“秦大哥,”她轻声说,“我逃出来了。玉玺安全,幽冥印记已除。接下来,只要把它送到南京……”
玉佩微微发热,仿佛在回应。
简心闭目凝神,意识再次沉入镜魂空间。
这一次,她“看”到的景象与之前不同。
秦渊的虚影不再盘坐,而是站起了身。他背对着她,面朝镜魂空间深处那片浩瀚的星海。星海中,原本散乱的光点正在重新排列、组合,渐渐形成一幅巨大的星图。
星图的轮廓,简心越看越熟悉——
是华夏山河图!
黄河如龙,长江如带,五岳如柱,四海如盆……每一处山川河流,每一座城池关隘,都在星图中清晰呈现。
而在这幅山河图的东南方向——南京所在的位置,此刻正有一颗星辰格外明亮,散发着纯净的白色光芒。那光芒与玉玺的气息如出一辙。
更让她震惊的是,秦渊虚影右手掌心那块青金碎石,此刻已不再是碎石,而是……变成了一枚完整的玉佩!
那玉佩的形状、大小、色泽,与她怀中这枚“渊”字玉佩,一模一样!
不,不是一模一样。
她怀中的玉佩是青金色,印面刻着“渊”字。而秦渊掌心的玉佩,却是混沌色,印面刻着的不是字,而是一幅微缩的星图——正是眼前这幅华夏山河图!
两枚玉佩,一实一虚,一在人间一在镜魂,此刻正隔着空间壁垒,产生着强烈的共鸣。
简心能感觉到,自己怀中的玉佩正在微微颤动,内蕴的那缕“沧海无量”剑意,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欲破玉而出。
而秦渊掌心的玉佩,光芒越来越盛,渐渐将整个镜魂空间照亮。
在这光芒中,秦渊的虚影缓缓转身。
他看着她。
那双眼睛,不再是浩瀚星海,而是恢复了秦渊本尊的深邃与温柔。
“简心。”他的声音直接在她心中响起,清晰而沉稳,“听我说。”
“秦大哥!”简心在心中呼唤,“你能说话了?”
“时间不多。”秦渊的虚影微微摇头,“我以‘镜主意志’强行苏醒,只能维持片刻。你记好:玉玺送至南京后,不要停留,立刻去鸡鸣寺,找了尘大师。他会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了尘大师?”简心想起汤若望信中的嘱托。
“他是当年玄冥镜上一任侍者的传人,知道许多秘密。”秦渊道,“另外,小心阴符宗的人。他们已盯上你,很快就会追来。”
“阴符宗?”
“一个传承千年的隐秘宗门,专修幽冥邪术。当年玄冥镜破碎,就与他们有关。”秦渊的声音带着凝重,“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他们不会放过你。所以,送完玉玺后,立刻离开南京,不要回头。”
“可是秦大哥,你……”
“我没事。”秦渊虚影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镜魂空间中,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你每净化一处幽冥痕迹,我的意识就能清醒一分。待你将天下幽冥痕迹全部清除……我们或许还能再见。”
还能再见?
简心心中涌起巨大的希望,但随即又沉下去。
净化天下幽冥痕迹,谈何容易?
“别怕。”秦渊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你不是一个人。苏墨、江辰、玉罗刹,还有无数心怀正义的人,都会帮你。记住,守护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代人、一代人传承下去的信念。”
他的虚影开始变得模糊。
“时间到了。简心,保重。”
“秦大哥——!”
简心猛地睁开眼。
她还坐在猎人小屋中,掌心玉佩的温度正在缓缓退去。但秦渊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刻在她心里。
镜魂空间中,秦渊的虚影已重新盘坐,掌心的混沌色玉佩光芒收敛,恢复成青金碎石的模样。
但这一次,碎石明显变大了,已有鸽卵大小。
简心握紧玉佩,眼中闪过坚定的光芒。
秦大哥还在。
他一直在看着她,指引着她。
那么,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推开木门。
月已中天,清辉如水,洒在静谧的竹林间。
东方,启明星已升起,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距离南京,还有七百里。
她一定能赶到。
一定能。
简心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纵身跃起,身形如夜蝶,没入竹林深处。
身后,猎人小屋在月光下静静矗立,仿佛在目送这位肩负天下重任的女子,奔赴那未知的黎明。
而与此同时。
襄阳城外,三百“追魂组”精锐已集结完毕。这些人都是一身黑色劲装,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他们腰间悬挂的不是刀剑,而是各种奇门兵刃——钩爪、锁链、飞镖、毒针……
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左眼处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右眼却异常锐利,如同鹰隼。
“目标向东,已过随州。”独眼汉子声音嘶哑,“主上有令,生擒者,赏黄金万两,授千户。击杀者,赏黄金五千。放跑者……提头来见。”
“是!”三百人齐声低喝,杀气冲天。
“出发!”
三百道黑影如同夜色中涌出的潮水,朝着东方席卷而去。
更遥远的北方。
北京城,武英殿。
李自成躺在龙榻上,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御医跪在一旁,战战兢兢地诊脉。
牛金星站在榻边,脸色沉重。
“陛下,刘宗敏已率军北上,最迟三日后可至保定。”他低声禀报,“清军前锋已抵通州,吴三桂的关宁铁骑为先锋,明日必至城下。”
李自成艰难地睁开眼,眼中满是血丝。
“玉玺……真的丢了?”
“千真万确。”牛金星咬牙,“臣在襄阳时,亲眼见刘宗敏暴怒调兵。藏珍阁守卫森严,却被人悄无声息地盗走玉玺,连‘四象焚天阵’都被破了。盗玺者……绝非寻常人物。”
“是谁……”李自成喃喃,“难道是南明派来的高手?”
“很有可能。”牛金星道,“玉玺现在必在送往南京的路上。一旦玉玺归位,南明便有了正统名分,天下人心……”
他没说下去。
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大顺,危矣。
李自成闭上眼睛,良久,才缓缓道:“传旨:放弃北京,全军西撤。命刘宗敏不必来京,直接去潼关布防。”
“陛下!”牛金星急道,“若放弃北京,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我大顺?军心必溃啊!”
“守得住吗?”李自成苦笑,“清军十万,吴三桂倒戈,城中粮草只够半月……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撤到陕西,依托地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牛金星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臣……遵旨。”
他转身退出武英殿,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佝偻。
殿外,夜风呼啸。
北京城的夜空,星光黯淡。
这座见证了元明两代兴衰的古老都城,即将迎来又一次改朝换代的血与火。
而千里之外的南京。
皇宫,乾清宫。
弘光皇帝朱由崧正在批阅奏章。这位南明开国皇帝年近四十,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但他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那是身处乱世、肩负重任的君王特有的神情。
“陛下,夜已深了,该歇息了。”太监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
朱由崧揉了揉眉心,放下朱笔。
“北边有消息吗?”
“尚无。”太监低声道,“不过史可法大人今日上疏,言江北四镇军心不稳,需早作安排。”
朱由崧长叹一声。
南明开国已近半年,局面却一日差过一日。朝中党争不断,武将拥兵自重,江北防线形同虚设……他这个皇帝,当得着实窝囊。
若是传国玉玺在手……
他摇摇头,甩开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玉玺自北京城破后便下落不明,据说被李自成所得。想要拿回来,谈何容易?
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急报!”一名侍卫跪在殿外,声音激动得发颤,“江北飞鸽传书:传国玉玺已现世,正由高手护送,向南京而来!”
“什么?!”朱由崧霍然起身,碰翻了桌上的茶盏。
茶水洒了一地,但他浑然不觉。
“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侍卫叩首,“信是史可法大人亲笔所写,言护送玉玺者乃药王谷传人简心姑娘,曾于东海封印幽冥,救万民于水火。简姑娘传信,最迟五日后,玉玺可至南京!”
朱由崧愣在原地,久久无言。
良久,他缓缓坐回龙椅,眼中已泛起泪光。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
他抬起头,对太监厉声道:“传旨:命史可法即刻派精兵接应!沿途所有州县,必须全力配合,确保玉玺安全抵京!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是!”太监连滚爬爬地出去传旨。
朱由崧独自坐在殿中,望着北方夜空,喃喃自语:
“玉玺归来,人心可定。”
“大明……还有希望。”
殿外,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满金陵城。
这座六朝古都,今夜注定无眠。
而历史的车轮,正因这一方失而复得的玉玺,悄然改变方向。
天下这盘棋,胜负未定。
但曙光,已现。
【下章预告】
简心星夜兼程,却在合肥城外遭遇阴符宗“追魂组”伏击!三百黑衣杀手布下“九幽噬魂阵”,誓要生擒镜侍、夺回玉玺。与此同时,江辰快马赶到,孤影剑再出鞘;苏墨从广州北上接应;玉罗刹率圣火使自西域东来……第三百五十一章《剑照幽冥》,看四大高手再次联袂抗敌,看简心如何在绝境中唤醒玉佩中的秦渊剑意,看这星星之火如何点燃燎原之势!剑照幽冥,情系苍生;此战过后,天下格局将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