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近了。
嘚嘚,嘚嘚。
在死寂的夜色与废墟中,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不是急行军那种杂乱沉重的奔踏,而是带着一种刻意的、试探性的缓行。马蹄偶尔会踩到碎瓦或枯骨,发出“咔嚓”的脆响,在这寂静里被放大,听得躲藏在断墙后的村民们心脏揪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四条黑影,牵着四匹瘦马,从干涸河床的乱石滩边缘冒出头来,如同从黑暗水底浮出的鬼魅。他们都穿着便于在荒野活动的深色劲装,外罩破烂皮甲,腰间挂着刀剑,背上背着短弓,动作轻捷,眼神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
“头儿,就是这儿了,小石村。” 一个尖细的声音压低响起,带着点谄媚,“您看这烟火气……啧啧,都烧成这德行了,还有余温呢。”
被称作“头儿”的是个脸上带疤的矮壮汉子,他抽了抽鼻子,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味让他眉头皱起,却没多少意外,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血腥味新鲜得很,刚死不久。妖狼干的?不像,妖狼吃人,这味儿……太杂。”
另一个高瘦的汉子蹲下身,摸了摸地面焦黑的痕迹,又捡起半片染血的破碎麻布:“有打斗痕迹,不止人和妖狼……看这脚印,嚯,够乱的。那边还有个大坑,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出来的。” 他指了指伍小满落地时砸出的浅坑。
“管他娘谁干的,反正便宜咱们了。” 第四个是个独眼,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村子里肯定还有点剩的,粮食,娘们儿,说不定还有没烧干净的铁器。搜搜看。”
疤脸头儿却显得谨慎些,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看似平静的废墟。太安静了,连虫鸣都没有。废墟中央隐约有几个刚被掩埋的火堆痕迹,还冒着极淡的烟。他的目光最终落向村中那棵焦黑的老槐树,以及更深处那片坍塌石屋的阴影。
“不对劲。” 疤脸头儿压低声音,“太干净了。妖狼吃人,总会剩下点零碎。这里……尸体似乎都被清理过?火堆也是刚灭。有人先来了,或者……还有人活着,躲起来了。”
“活着?” 独眼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兴奋,“那敢情好!抓几个活的,带回去给帮主,说不定能问出点别的油水。”
“小心点。” 疤脸头儿挥手,“散开,摸进去看看。老三,你马快,去村口盯着北边来路。老二、独眼,跟我进去。”
四人立刻分开行动。那尖细嗓音的“老三”牵着马,小心翼翼退回河床边缘,伏在一处土坡后,目光投向灰岩城方向的土路。疤脸头儿则带着高瘦的“老二”和“独眼”,抽出腰间的弯刀,刀身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寒光,如同三条捕食的鬣狗,悄无声息地滑入废墟的阴影中。
他们经验老道,借着断墙残垣的掩护,身形起伏不定,脚步极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疤脸头儿的目标很明确,直奔那几处可能藏人的、相对完整的断墙和坑洞。
很快,他们就接近了村民们藏身的那处半塌石屋后的浅坑。破草席和木板粗陋的遮掩,在近距离下,根本瞒不过这些老练的匪徒。
疤脸头儿眼中闪过一丝狞笑,对老二和独眼打了个手势。两人会意,一左一右,缓缓包抄过去,刀尖对准了草席缝隙。
躲在坑里的村民们,透过草席的破洞,已经能看到那逼近的、带着杀意的黑影,和冰冷的刀锋!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孩子们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白须老者握紧了手中一根烧焦的木棍,指节发白,眼中是绝望与决绝。
就在疤脸头儿举起手,准备下令动手掀开遮蔽物的刹那——
他身后大约五步外,一堆看似普通的、混杂着瓦砾和灰烬的“废墟”,毫无征兆地动了!
不,不是废墟动了。是一个人,一个仿佛完全与黑暗、与废墟融为一体的人,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站”了起来!速度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带起的微弱气流,甚至没来得及搅动地上的浮灰。
疤脸头儿只觉得后颈汗毛瞬间炸立!一股冰冷刺骨的、如同被洪荒猛兽盯上的死亡预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小心背——”
“后”字还没出口。
砰!
一声极其沉闷、却又带着某种穿透力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不是金属交击的锐响,更像是沉重的沙袋被攻城锤狠狠砸中!
疤脸头儿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向前猛地抛飞出去!他甚至没感觉到具体的疼痛,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纯粹到令人绝望的恐怖力量,从他后背某个点瞬间爆发、贯穿!五脏六腑仿佛在这一瞬间被震成了烂泥,眼前一黑,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从口鼻中狂喷而出!
他飞出去三四丈远,重重砸在一堵半塌的土墙上,土墙轰然倒塌,将他大半掩埋,只剩下两条腿在外面抽搐了一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快到旁边的老二和独眼,脸上的狞笑才刚刚凝固,转化为极度的惊骇和茫然!他们甚至没看清袭击者从哪里来,是什么样子,只看到老大突然像被无形巨锤击中,喷血飞了出去!
“鬼……鬼啊!” 独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心中的凶戾被无边的恐惧瞬间压垮,他怪叫一声,竟然不是挥刀迎敌,而是转身就朝着村外、朝着老三放哨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老二反应稍快,虽然也吓得魂飞魄散,但常年刀头舔血的本能让他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挥刀!朝着老大被击飞的方向,那道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人形轮廓的阴影,用尽全力劈砍过去!刀风凌厉,带着破空之声!
刀,劈中了。
或者说,劈中了那影子抬起的一只手臂。
铛——!!!
一声刺耳无比、完全不像是劈砍血肉之躯的金属交鸣巨响爆开!火星在黑暗中迸溅!
老二只觉得虎口剧痛,仿佛一刀砍在了千锤百炼的精钢锭上!不,比那更硬!反震之力顺着刀身传来,震得他整条手臂瞬间麻木,弯刀差点脱手飞出!他惊恐地看到,自己这足以劈开牛头的一刀,砍在那条手臂上,竟然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连皮都没破!
借着火星微光,他终于看清了袭击者的样子。
一个穿着奇怪灰色衣服(伍小满那身由无尽规则气息自然凝聚的衣物,与此界风格迥异)的年轻男子,面容普通,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正静静地看着他。男子抬起的右臂,肌肉线条流畅,皮肤下仿佛有某种暗金色的纹路一闪而逝,随即隐没,恢复正常肤色。
“怪……怪物!” 老二魂飞魄散,再无战意,转身也想跑。
但他刚迈出一步,一只看上去并不特别粗壮、却仿佛蕴含着山岳之重的手,已经轻描淡写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只是轻轻一搭。
老二却感觉像是被一座山压住了!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的弯刀“当啷”掉在地上。他想挣扎,想叫喊,却发现连舌头都僵住了,只有无边的恐惧如同冰水,淹没了他每一寸思维。
另一边,狂奔出去的独眼,已经冲出了废墟范围,看到了河床土坡后牵着马、正惊疑不定站起身的老三。
“老三!快跑!有怪物!老大死了!” 独眼嘶声大喊,连滚爬爬。
老三也看到了远处老大抛飞的景象和那声可怕的闷响,心惊胆战,下意识就要上马。
然而,就在独眼即将冲下河滩,离老三还有十几步距离的时候——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袭来!
不是箭矢,而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锋利的碎瓦片!
碎瓦片旋转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模糊的轨迹,精准得如同计算过一般,狠狠砸在了独眼奔跑中的右腿膝盖后方!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
“啊——!”独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整个人向前扑倒,抱着扭曲变形的右腿,在河滩碎石上痛苦翻滚。
老三吓傻了,上马的动作僵住。他看到了远处废墟边缘,那个灰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平静地看向这边,手里还掂量着另一块碎瓦片。那眼神,隔着几十丈距离,依旧让他如坠冰窟,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跑?马再快,快得过那鬼魅般的速度和这恐怖的投掷吗?
老三双腿一软,很干脆地松开了马缰,举起双手,颤声道:“好……好汉饶命!小的……小的投降!”
战斗,或者说单方面的碾压,在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内,结束了。
伍小满收回目光,看向跪在自己脚边、抖如筛糠的老二。他松开手,老二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只剩下喘气的份。
“凡尘之锚”微微波动,将刚才短暂出手带来的、对此地环境的细微“扰动”快速抚平、弥合。他出手很有分寸,对付疤脸头儿用了“崩界”的入门发力技巧,震荡内脏,瞬间致命但不过度破坏躯体。对付老二,只是用覆盖了“韧性之纹”力量的手臂格挡。投掷瓦片,则运用了“战意之锋”对轨迹和弱点的精准把握。全程没有动用太多特质力量,更像是这具躯体基础能力的运用测试。
结果,令他心中有数。此界所谓“练气后期”修士之下的凡人武者(这些流寇明显练过些粗浅外功),在他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他们的攻击,甚至无法破开自己这具新躯体最基础的防御。
他走到老二面前,蹲下身,声音平淡无波:“血狼帮?”
老二牙齿打颤,连连点头:“是……是……好汉饶命!我们都是听令行事,混口饭吃……”
“帮主什么实力?老巢在哪?有多少人?”
“帮……帮主‘血狼’厉昆,是……是练气三层的仙师!老巢在黑山西边的‘狼嚎谷’,有……有五六十号兄弟,都听他的……”
“练气三层?”伍小满略感意外,一个流寇头子竟然是修士?“你们帮主,和黑风岭的妖将,可有联系?”
“有……有时候会……会交易些东西……妖将们要血食和矿石,帮主给他们弄,换些妖兽材料……具体小的不清楚,只有帮主和几个心腹知道……”
“灰岩城的驻守仙师,什么境界?和你们可有瓜葛?”
“灰……灰岩城的仙师大人是……是练气七层,姓吴。他……他一般不管荒野的事,只要我们不靠近城池百里……好像……好像和帮主也有些……有些私下往来,但小的真不清楚啊!”
“今夜来此,是例行探查,还是另有目的?”
“是……是例行探查附近几个村子……看看有没有油水,也……也看看黑风岭那边的动静……没想到……”
伍小满问得很快,问题直指关键。老二在死亡的恐惧下,不敢有丝毫隐瞒,知无不言。很快,伍小满对此地形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血狼帮,盘踞狼嚎谷,首领厉昆练气三层,与黑风岭妖将有私下交易,可能也与灰岩城驻守修士有暧昧。黑风岭有三头妖将,具体实力不明,但能让练气后期的驻守修士忌惮,显然不容小觑。这南荒边陲,就是一个各方势力默许存在的灰色地带,凡人村落是其中最底层的牺牲品。
问完,伍小满站起身。
老二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磕头如捣蒜:“好汉!好汉!我知道的都说了!饶我一命!我愿给您当牛做马!我知道帮里藏宝的地方,我可以带路……”
伍小满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向河滩。
老二心中一松,以为求生有望。
下一刻,伍小满路过一块半人高的巨石,随手一掌拍在石头上。
没有巨响,没有碎石飞溅。
巨石纹丝不动。
但当他手掌移开,月光下清晰可见,坚硬的青石表面,留下了一个深达半寸、边缘光滑如镜的完整掌印!掌纹都清晰可辨!
老二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骤缩,无边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一掌若是拍在人身上……
伍小满没再理会他,走到河滩,看着投降的老三和抱着断腿哀嚎的独眼。
“马留下。武器、干粮、水囊,所有东西,脱下来,堆在一起。” 伍小满指了指地上,“然后,你们三个,” 他目光扫过老二、老三、独眼,“互相绑起来,绑结实点。别耍花样。”
三人哪敢不从,忍着恐惧和伤痛,互相用腰间的绳索捆绑,结成了一个人串。
伍小满检查了一下捆绑,还算结实。他走到那四匹受惊但被拴住的瘦马旁边,摸了摸马脖子,一股温和的“存续”意念传递过去,安抚了它们的情绪。马匹安静下来,打着响鼻。
他将马匹牵到废墟边缘,又将流寇们堆在一起的武器(几把弯刀、短弓、十几支箭)、一些粗糙的干粮饼、几个皮质水囊收集起来。干粮和水,正是村民们急需的。
做完这些,他才走向村民们藏身的浅坑。
扒开草席和木板,里面是十几张苍白惊恐、又带着劫后余生般茫然的脸。
“没事了。” 伍小满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所有人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几个妇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白须老者挣扎着想要行礼:“多谢大人再次救命之恩!老朽……老朽……”
“先处理伤势,吃点东西。” 伍小满打断他,将干粮和水囊递过去,“生堆小火,别太亮。那三个流寇捆在那边,天亮前应该挣不开。马匹在那边,有两匹可以驮伤员。”
村民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很快,一小堆篝火在断墙的掩护下生起,驱散了些许寒意和恐惧。干粮虽然粗粝,但就着清水,对于饥饿惊恐了大半天的人们来说,已是无上美味。两个重伤者在伍小满之前输入的那股生机滋养下,状态稳定,甚至能喝下点水。
伍小满坐在一块残破的石碾上,远离篝火,目光望向漆黑的山林深处。
根据审问的信息,“血狼帮”很快会发现探马失踪。狼嚎谷距离此地,快马加鞭大半天路程。也就是说,最多明天午后,血狼帮就可能派人来查,甚至厉昆亲自前来。
黑风岭那边,妖将是否已经知晓此地变故?如果知晓,又会作何反应?
灰岩城……那个练气七层的吴姓驻守修士,态度暧昧,不可信任。
而他,带着这十三名累赘,目标明显,行进缓慢。
处境依旧不容乐观。
“凡俗因果扰动”带来的麻烦,果然一环扣一环。救了人,就要承担庇护的责任;探听了消息,就可能引来更强者关注;显露了实力,便会成为各方视线焦点。
篝火噼啪,映照着村民们逐渐安定下来的面容,也映照着伍小满沉静如水的侧脸。
他缓缓握了握拳,感受着躯体中奔腾的力量,以及那四种特质节点沉稳而有力的共鸣。
“想活下去,就得变强,或者……让麻烦不敢来。”
他目光扫过那三个被捆成一团、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流寇俘虏,又看向篝火边依偎在一起的幸存村民。
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边荒世界,他的“凡躯”之路,看来要从这片小小的废墟,重新开始了。
而第一步,或许就是让“血狼帮”和“黑风岭”知道——
这里,来了一个他们惹不起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