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大门在身后彻底闭合的瞬间,外界那层虚假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正常”被完全割裂。通道内光线昏暗,仅有墙壁上每隔十米镶嵌的一枚枚黯淡的灵能晶石提供着微弱照明,勉强勾勒出向下延伸的阶梯轮廓。空气沉闷,带着金属管道特有的冰冷腥气,以及那股愈发明显的、如同无数细碎叹息凝聚而成的灵能余韵。
安雅少校的脚步在前方响起,均匀而略显空洞的回声在通道内回荡。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带路。
林默跟在后方三步之遥,每一步都落得轻而稳。他的神识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向前方、向两侧、甚至向脚下的金属阶梯延伸探查。通道四壁覆盖着厚实的铅灰色合金,表面铭刻着细密的、用以隔绝能量波动和精神窥探的复合符文。但这些符文此刻的光泽显得有些晦暗不定,仿佛能量供应不稳,又像是被某种力量侵蚀干扰。
更令林默在意的是,越往下走,那股灵能余韵中的“叹息”感就越发清晰,仿佛真的能听到无数微弱、重叠、充满遗憾、悲伤或迷茫的嗓音在耳边萦绕,仔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同时,一种淡淡的、令人心生疲惫与放弃之念的“安宁”感,如同冰冷的地下水,无声无息地漫过脚踝,向上蔓延。
“安雅少校,”林默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通道中显得格外清晰,“这里的灵能环境似乎不太稳定。火种库的‘文明护壁’受损程度,比报告上描述的更严重吗?”
前方安雅少校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声音平板地传来:“墨尘顾问,您感知很敏锐。是的,受损程度超出了初期评估。部分区域的护壁结构出现了‘概念性溶解’和‘记忆回流’现象,导致环境灵能场紊乱,并可能引发一些……感官上的干扰。请勿过于关注那些杂音,保持专注,跟紧我。”
“概念性溶解?记忆回流?”林默追问,语气带着学者应有的探究,“能具体解释一下吗?这或许有助于我判断b-73区段稳定器异常的根本原因。”
安雅少校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进行某种权衡,然后才继续用她那缺乏起伏的语调说:“根据技术部门初步分析,‘文明护壁’的核心是历代守夜人意志与火种库内文明烙印的精神共鸣网络。暗影的侵蚀并非直接攻击护壁能量,而是……污染了部分守夜人的心智,或者篡改、扭曲了某些文明烙印。这导致护壁网络中出现了‘错误节点’和‘污染源’。错误节点会不断散播扭曲的‘概念’,比如‘绝望’、‘虚无’、‘宿命’,这些概念会像酸液一样,溶解护壁中对应的‘希望’、‘存在’、‘抗争’等支撑性概念。而记忆回流,是指被污染的文明烙印或守夜人残留意识,将其承载的负面记忆或扭曲认知,反向灌注到护壁网络中,形成您听到的那些‘杂音’。”
她的解释听起来逻辑清晰,符合技术报告的风格,但林默却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协调。她的用词过于“标准”,语气过于“平静”,仿佛在背诵一份既定的说明书,而非描述一个正在发生的、危急的灾难。
“原来如此。”林默顺着她的话说,“那么,目前还有多少守夜人保持清醒?污染扩散的范围可控吗?”
这一次,安雅少校的停顿更长了些。她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僵硬。
“抱歉,墨尘顾问,具体的作战状态和人员情况属于军事机密,我无权透露。”她最终如此回答,避开了实质,“您只需要专注于b-73区段的技术问题即可。其他事务,由守夜人指挥部负责。”
说话间,他们已深入地下不知多深。阶梯走到了尽头,前方出现了一条更为宽阔的、水平延伸的甬道。甬道两侧不再是光滑的合金墙壁,而是一扇扇厚重的、紧闭的金属门,门上用发光字体标注着区域编号和权限等级。一些门上的指示灯亮着红色,一些则是黯淡的灰色。
空气中的“叹息”声更加密集了,那种诱导人放弃思考、沉入宁静的疲惫感也越发浓厚。林默注意到,安雅少校的步伐似乎比之前更快了一点,而且她不再走在甬道中央,而是紧贴着右侧墙壁,仿佛在刻意避开左侧的某片区域。
林默的神识悄悄向左前方延伸。就在大约二十米外,左侧一扇标注着“c-12 归档静滞区”的金属门前,瘫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守夜人的深蓝色制服,背靠着紧闭的金属门,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波动,也没有暗影能量的侵蚀痕迹,就像……一具被彻底抽空了灵魂和活力的空壳。但奇怪的是,他的身体没有腐朽,面容甚至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那是……”林默停下脚步,看向那个方向。
安雅少校猛地回头,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混合了慌乱、警告和某种更深层次恐惧的表情,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种刻板的平静。
“不要看!不要理会!”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那是深度污染区的溢出效应!被‘静默’完全吞噬的牺牲者!他们的存在已经被‘虚无’同化,任何关注都可能引来‘静默哨兵’的注视!快走!”
她几乎是催促着,一把抓住林默的手臂(林默没有反抗),拉着他快步从那个瘫坐的人影前方穿过,甚至不惜走到了甬道的另一侧。
就在他们经过那扇c-12门的瞬间,林默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空洞、仿佛能冻结思维的“视线”,从门上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扫过他们所在的位置。那视线不带任何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要将一切化为“无”的“宁静”意志。
静默哨兵。果然存在,而且感知敏锐。
安雅少校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抓住林默手臂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直到走出数十米,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消失,她才仿佛虚脱般松开了手,靠在墙壁上,急促地喘息了几下。
“你……你感觉到了吗?”她看向林默,眼神中的空洞被一种真实的恐惧取代,但很快又被强行压抑下去,“那就是哨兵。不要引起它们的注意。任何情绪波动,任何强烈的好奇或探究,任何试图‘理解’或‘对抗’静默的念头,都会像黑夜中的灯火一样吸引它们。”
林默平静地看着她:“安雅少校,你似乎很了解这些哨兵。你遇到过很多次?”
安雅少校避开林默的目光,重新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又恢复了那种刻板的语调:“所有在深层区域活动的守夜人,都必须学习识别和规避哨兵。这是基础生存训练。我们快到了,b-73区段就在前面拐角。”
她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带路。但林默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比之前快了许多,呼吸也略显紊乱。她在害怕,不仅仅是害怕哨兵,似乎还在害怕别的什么东西。
拐过甬道尽头的弯,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圆形的枢纽大厅,直径约五十米,高约十米。大厅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发光数据流和全息影像构成的主控核心,那应该就是火种库某个重要节点的控制中枢。大厅四周有六条通道辐射状延伸出去,分别通往不同区域。
然而,此刻这个枢纽大厅的景象却令人心悸。大厅地面、墙壁、甚至部分天花板上,覆盖着一层暗紫色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的“苔藓”,与断刃崖和沉默方舟发现的暗影符文物质如出一辙,但规模更大,活性更强。主控核心的光芒在这些苔藓的覆盖下变得黯淡扭曲,显示出的全息影像也充满了乱码和诡异的静态画面。
更令人不安的是大厅中的“人”。大约有二三十人,有的穿着守夜人制服,有的穿着研究员白袍,他们或站或坐,散布在大厅各处。但所有人都如同木雕泥塑,保持着某个瞬间的动作静止不动。有的仰头望着扭曲的主控核心,有的低头看着手中的数据板,有的则互相面对面站立,仿佛在交谈的中途被冻结。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胸膛没有起伏,如同精致的人形蜡像。
整个大厅,唯有那种低沉的、重叠的叹息声在回荡,以及暗紫色苔藓蠕动时发出的极细微的窸窣声。
“这……就是b-73区段?”林默环视四周,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稳。
安雅少校站在大厅入口,身体微微颤抖。她看着大厅中那些静止的“人”,眼神剧烈波动,恐惧、悲伤、绝望、还有一丝……莫名的渴望?她深吸了几口气,才用干涩的声音说:“是的。稳定器……就在主控核心下方。但……但你也看到了,这里已经完全被‘静默场’笼罩。任何进入大厅范围的生命,都会被强制‘静默’。”
她转过头,看向林默,脸上忽然挤出一个极其僵硬古怪的笑容:“墨尘顾问,您是专家。您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您能净化那些苔藓,能重启稳定器,能……能让这里恢复‘正常’,对吗?”
她的眼神死死盯着林默,那里面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期待,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厅,扫过那些静止的人,扫过蠕动的苔藓,最后落在大厅深处,主控核心下方一个被苔藓半掩的、闪烁着异常红光的控制台。
“我需要先靠近稳定器控制台,进行初步诊断。”林默说,“安雅少校,你对这里的静默场了解多少?它的触发机制是什么?仅仅是进入范围就会生效,还是有其他条件?”
安雅少校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似乎在努力回忆或者组织语言:“根据……根据观测记录,静默场的触发与‘意识活跃度’和‘存在抗争意志’有关。越是思维活跃,越是试图保持自我、对抗‘宁静’的人,进入后受到的影响就越快、越强烈。反之,如果……如果内心已经趋于平静,接受现状,甚至……渴望那种无思无想的安宁,受到的影响就会小很多,甚至……可能暂时免疫。”
她的话让林默心中一动。这解释了为什么外面甬道里那个瘫坐的人失去了所有生机,而大厅里这些“人”却被冻结在某个瞬间——他们可能在陷入完全静默前,经历了不同的意识状态。
“那么,守夜人指挥部是如何派人进来检查和尝试修复的?”林默追问,“总不会每次都以牺牲人员为代价。”
“他们……他们使用了一种特殊的精神镇定剂和认知限制器。”安雅少校语速加快,眼神有些飘忽,“让进入者保持最低限度的生理机能和指令执行能力,但压制大部分自主思维和情绪波动。就像……就像一台预设好程序的机器。这样可以在静默场中短暂活动,但……但时间不能长,否则镇定剂失效,或者机器人的‘模仿行为’被静默场识破,就会……”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所以,你和我现在这样清醒地交谈,其实非常危险。”林默看着她,“你的镇定剂效果还在吗?”
安雅少校的身体猛地一僵,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中充满了挣扎和恐惧:“我……我不知道。我感觉……我还好。墨尘顾问,您……您快想想办法吧。只要您能净化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指挥部……指挥部在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她的催促显得急切而不自然。
林默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安雅少校,你是多久前接到命令,来入口接应我的?”
安雅少校愣住了,她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是……是两个标准时前?还是三个?抱歉,这里的时空感有些混乱,我记不太清了……”
“你的个人终端上,应该有命令接收的准确时间戳。”林幕提醒道。
安雅少校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确实有一个制式的个人终端。她操作了几下,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没……没有记录。最近的一条命令记录……是三天前的常规巡逻指令。这……这怎么可能?”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眼神中的空洞被巨大的困惑和恐慌取代。
“因为给你下达接应命令的‘守夜人指挥部’,可能并不存在,或者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指挥部。”林默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某种伪装,“又或者,给你下达命令的,根本就不是指挥部。”
安雅少校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背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瞪大了眼睛看着林默:“你……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怀疑指挥部?”
“我怀疑这里的很多东西。”林默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着安雅少校充满恐慌的眼睛,“从进入净化中心开始,我就感觉不对劲。工作人员的眼神太过空洞,你的解释太过流畅却缺乏情感,对静默场的了解详细得不像一个单纯负责接引的军官。最重要的是——”
他抬手指向大厅中那些静止的“人”:“如果这里真的被静默场完全笼罩,任何清醒的意识进入都会迅速被冻结,那么,为什么我们站在门口交谈了这么久,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按照你的说法,我们的‘意识活跃度’和‘交谈’行为,应该早已触发静默了才对。”
安雅少校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林默继续道:“除非,这个静默场的触发条件,并非你所说的那样。又或者,我们此刻所处的‘现实’,本身就已经不是纯粹的物理空间,而是掺杂了某种精神幻象或概念扭曲的领域。所谓的‘静默’,并非强制冻结,而是一种更隐蔽的……‘认知诱导’和‘存在淡化’。它诱导你相信‘应该安静’,‘应该放弃’,‘应该融入这片虚无’,当你从内心深处开始认同并接受这种状态时,你就在事实上被‘静默’了。”
他顿了顿,看着安雅少校眼中越来越盛的恐惧和混乱:“而你,安雅少校,你在害怕。但你害怕的,或许不仅仅是静默场或哨兵。你更害怕去深究某些矛盾,害怕去回忆某些可能被篡改或掩盖的记忆,害怕发现自己可能早已不是纯粹的‘自己’。因为一旦开始怀疑,开始探究,开始‘不安静’,你就会触及某个危险的边界,对吗?”
“不……不是的……你别说了!”安雅少校双手捂住耳朵,剧烈摇头,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下来,“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只是想完成任务!让一切恢复正常!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整个枢纽大厅,忽然“活”了过来。
那些静止不动的“人”,齐刷刷地、以一种极其僵硬缓慢的姿势,转过头,将空洞的目光投向了入口处的林默和安雅少校。
覆盖墙壁和地面的暗紫色苔藓,蠕动速度陡然加快,发出清晰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主控核心上扭曲的全息影像,瞬间变成了同一幅画面——一张巨大、模糊、仿佛由无数痛苦面孔拼接而成的脸,无声地张着嘴。
与此同时,那一直萦绕的低语叹息声,骤然变得清晰、洪亮、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恶意和诱惑,直接轰入两人的脑海:
“安静……归寂……无思无想……永恒安宁……”
“怀疑带来痛苦……思考带来纷争……放下吧……”
“成为我们……融入静默……再无烦恼……”
“钥匙……留下……你的火……照亮我们的永眠……”
安雅少校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瘫软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林默则挺直脊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变化,眼神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终于……不装了吗?”
他抬起手,掌心之中,一缕温暖而坚定的灰金色火焰,悄然燃起。
薪火之光,在这片被“静默”与“虚无”笼罩的心域迷城中,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亮了起来。
火焰虽小,却仿佛投入黑暗油池的火星。
整个大厅的异象,瞬间为之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