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霎时静了下来,炉火“噼啪”一声轻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三兄弟都垂下了头,筷子悬在半空,红烧肉的香气似乎也凝固了。
姬永海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眼前闪过自己抽屉里那厚厚一叠挑灯夜战换来的自考合格证,更清晰地浮现出无数个深夜里。
昊佳英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佝偻着疲惫的腰身为孩子换尿布、缝补衣裳的侧影。
那影子单薄而坚韧,像一根扎进他心头的刺。
“爹,您的话……句句在理。”
姬永海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抬起头,看向坐在角落默默给孩子喂饭的昊佳英,眼神里交织着愧疚与决心,“我跟佳英……盘算好了。
等我今年把那大专文凭的最后一门啃下来,拿到本本儿,就立马打报告,申请把她们娘俩的户口转到乡上。
佳英去乡里新办的缝纫厂,她手巧,准行。
总得……总得有个正经落脚的营生,不能老耗在河西的地里。”
这话他憋了很久,此刻说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承诺。
“哥!”姬永洪闻言,立刻夹起一个炸得金黄的肉丸子,越过桌面,稳稳放进昊佳英面前的粗瓷碗里。
“佳英嫂子这些年……太苦了!
上回我去西三河乡开教师会,抄近道从咱家地头过,老远就看见她一个人在水田里插秧……”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忍,“那腰弯得……真跟一张拉满了的弓似的,看着都揪心。”
昊佳英抬起眼,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眼角的细纹更深了些。
她轻轻笑了笑,把碗里的丸子又夹给了一脸真诚善良的三小叔子(永海的三弟,即小孩子的三叔):“说这些干啥。你们哥仨在外头,把公家的事踏踏实实干好,比啥都强。
爹娘身子骨还行,家里有我呢,塌不了天。”
她的目光温和地扫过永洲和永洪,那里面除了长嫂的关切,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某种安稳的向往。
“对了,永洲、永洪,你们俩……那终身大事,眼下有谱了没?爹娘嘴上不说,心里可都挂着呢。”
这话像块热炭,猝不及防地烫了姬永洲一下,他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
前年在林场,不是没有过情愫萌动。
一个同场干活的姑娘,笑起来有河西野菊花的泼辣劲儿,对他也是真心实意。
可姑娘是农村户口,家里催得紧,要他赶紧想办法办“农转非”。
他辗转反侧了多少个夜晚,像在算一笔永远无法平衡的账——情意沉甸甸,可未来像隔着雾的河对岸。
最终,那点火星还是被现实的冷水浇熄了。
他搓着粗糙的手指,声音闷闷的:
“前阵子……经林场老主任牵线,认识了一个县医院的护士。
卫校毕业的,正儿八经的城镇户口。”
他顿了顿,似乎在掂量着措辞,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带着体温,“性子……瞧着挺稳当,是个本分人。”
照片上的姑娘穿着洁净的白大褂,齐耳短发一丝不乱,笑容干净得像初春化冻的河水。
姬永海接过照片,粗糙的手指在照片边缘摩挲着,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端详了半晌。
那照片上的姑娘,眼神清澈,笑容温婉,透着一股子踏实劲儿。
他缓缓点头,像是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
“好,好模样。咱家……不图攀那高得没影儿的门楣。”
他抬眼,目光在两个弟弟脸上扫过,最后落在父亲姬忠楜沟壑纵横的脸上。
“‘门当户对’这老话,说的不是家底子多厚,是两口子得一条心,劲往一处使!
咱的根,扎在河西的泥巴里,这不能忘,忘了就成没根的浮萍。
可这日子,总得一步一步,往那更亮堂、更稳当的地方奔!咱吃苦受累往上爬,图的啥?不就图给下一辈的娃娃,扎下一个风吹不倒、雨淋不垮的根吗?”
姬永洪一直安静听着,此刻也接口道,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憧憬光彩:
“哥,我这边……也差不多定了。
是我们学校新来的体育老师,姓林,是我同门师妹,师范那会儿就认得。
家就在西三河乡街上,也是城镇户口。”
他眼前浮现出那姑娘在操场上带着学生跑步的样子,马尾辫一跳一跳,像只充满活力的小鹿,声音不由得轻快起来。
“她性子爽利,心气儿也高,跟我说好了,往后要拧成一股绳,多教出几个能考上县里重点中学的好苗子!”
“好!好!好啊!”姬忠楜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竟有些发哽,猛地端起酒盅,连着灌下两大口。
辛辣的酒气冲上鼻腔,呛得他眼圈泛红,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你们……你们能自个儿想明白这个理儿,比啥都强!
当年我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供你们念书,图啥?
不就图你们能从那烂泥地里拔出脚来,走到河东去,活出个人样来!
可不是图你们翅膀硬了,心就野了,忘了河西的土腥味儿,忘了自己是泥腿子的种!”
他粗糙的大手抹了把脸,目光落在安静吃饭的大儿媳昊佳英身上。
又转向永洲和永洪,“永海媳妇,在河西替你们守着这个家,替你们在爹娘跟前尽孝,吃苦了!
你们俩,找的是城里的姑娘,吃的是商品粮,哥不拦着,这是你们奔出来的路!
可你们得给我刻在心窝子里——日子,是过给自己个儿看的,是过给子孙后代看的!不是过给外人瞧个热闹,听两声虚头巴脑的喝彩!”
这朴素的道理,像福缘的水,看似平缓,内里却蕴含着奔涌不息的力量,冲刷着河西的贫瘠,也滋养着通向河东的希望。
夜色浓得化不开,像泼翻了墨缸。
窗外又飘起了细雪,簌簌地落在窗棂和屋顶的茅草上,发出蚕食桑叶般的微响。
堂屋的煤炉火苗已矮下去许多,只余暗红的炭块在灰烬里苟延残喘。
西厢房的土炕却烧得滚热。
三兄弟并排挤在一床厚重的大棉被下,像儿时那样,脚抵着脚,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和心事。
空气里弥漫着老棉絮、汗味和淡淡的泥土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无比安心的“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