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小雨和小圆的暗中照拂,兰策难得地洗了一个热水澡。热气氤氲,暂时驱散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他坐在水中,热水漫过消瘦的肩胛,低头便能看到自己胸前根根分明的肋骨,和过分凹陷下去的腹部。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下面青紫色的血管隐约可见,这副躯体瘦弱得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水面倒映出自己模糊扭曲的影子,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总会嘱咐他多吃些饭,太瘦了不好。
这念头刚一浮现,他便猛地闭了闭眼,像是被烫到般,强行将那人的影像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他双手捧起热水用力覆在脸上,水珠顺着指缝流淌,与眼眶里猝然涌出的温热液体混在一起落回浴桶。
如此反复几次,直到眼眶通红,他才拿起一旁的布巾,开始沉默而仔细地擦洗身体,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污秽、血迹、连同某些无法言说的东西,一并洗去。
洗净了头发,披着一件半旧的寝衣,坐在炭盆边的凳子上,慢慢烘烤着湿漉漉的长发。
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映着他苍白沉静的侧脸。他抬手捋了捋垂在胸前的发丝,触手不再是从前那般乌黑光亮、柔顺如缎,反而有些干枯毛躁,失了生机。
看着这头发,莫名又想起小德子。那个总是手脚轻快、眉眼带笑,和他一起长大的小德子,最喜欢在他沐浴后,一点一点帮他绞干头发,再用玉梳细细梳顺,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变着花样给他编几条俏皮的辫子,嘴里念叨着“世子爷头发真好”……
一丝极淡的笑,轻轻掠过干裂的唇角。从怀里摸出那根银簪,放在掌心细细看着。
小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去投胎,希望他来世,能投生到一户好人家,平安喜乐,再不必为奴为仆,更不必为他这个不成器的主子枉送性命。
“砰——!”
一声粗暴的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炭火猛地一矮,也将兰策身上单薄的寝衣吹得紧贴在身上,激得他控制不住抖了一下。
他缓缓掀起眼皮,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一眼闯进来的人,是雷烈。高大魁梧的身躯堵在门口,满脸横肉因愤怒而扭曲着,双目赤红,像是要喷出火来。
兰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用布巾擦拭着头发末梢的水滴,动作慢条斯理。
雷烈看着杀人凶手悠闲地坐在炭火边,一副安然自在的模样,再想到惨死在破庙、血肉模糊的凌霜和几乎被劈成两半的弟弟,胸腔里的怒火如同浇了滚油,轰然炸开!
“钟逆!” 雷烈咬牙切齿地吼出这个新赐的、充满羞辱意味的名字,声音如同破锣,
“你怎么还没死?!你害死凌霜!害死我二弟!你这种丧尽天良的畜生,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兰策对这个名字只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是兰煜雪赐的。他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
这副姿态彻底激怒了雷烈。新仇旧恨交织,他再按捺不住,厉喝一声,“我杀了你——!”
话音未落,硕大的拳头已携着凌厉刚猛的劲风,朝着兰策的面门狠狠砸来!这一拳若是砸实了,怕是能直接将那脆弱的头颅击碎。
拳风扑面,吹动兰策额前几缕湿发。他甚至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瞳孔深处一片冰冷死寂。
然而,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拳头,在距离兰策面颊仅有一寸之遥时,硬生生地、极其突兀地停住了!雷烈的手臂因为强行收力而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虬结。
兰策看着停在眼前的拳头,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嗤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怎么?不打下来?是怕我死在你手里,你那主子,没法交代吧?”
雷烈被他说中心事,更是怒火中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牙齿咬得几乎要碎裂,“你…!好!好得很!钟逆,你等着!等你被赶出京城那天,凌霜和我二弟的仇,老子一定亲手向你讨回来!到时候,我看谁还能护着你!”
“呵。” 兰策轻笑一声,不再看他,转回头继续用布巾慢慢梳理着自己半干的头发,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你现在来,不过是因为皇上点名要见我,所以你和你主子投鼠忌器,不敢让我在册封大典前出事。说白了,你是来求我安分的。”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既然是来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样子。好好说话,或许,我还能考虑考虑。”
雷烈胸腔剧烈起伏,瞪着兰策的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他确实奉命而来,也确实有所顾忌。更让他憋闷的是,眼前这个病秧子一样的疯子,竟然看得如此透彻!
“少在这里自作聪明!” 雷烈强迫自己冷静几分,想起此行真正的目的,语气更加阴狠,“你若敢在世子册封大典上有丝毫异动,做出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那两个人的骨灰,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
“骨灰”二字,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猝不及防刺入兰策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他梳理头发的动作骤然僵住,指尖用力到泛白。他猛地转过头,眼神瞬间变得异常凶狠锐利,死死盯住雷烈,
“兰灏,已经下作到这种地步了?用逝者的骨灰来威胁?”
“下作?!” 雷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你也有脸说别人下作?!你敢毁坏师祖和岛主的灵位,肆意践踏!我们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骨灰让你安分,并未直接将其扬了毁了,已是世子格外宽容大度!”
他向前逼近一步,眼底的恨意几乎化为实质的火焰,“而且,这不仅是世子的意思,更是王爷的意思!王爷对你早已失望透顶,根本不想再见到你!若不是,若不是王爷曾答应过顾前辈留你一命,你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钟逆,你该感恩戴德!”
兰策握着梳子的手越收越紧,梳齿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抬起头,脸上激烈的情绪却在瞬间收敛,眼神重新归于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骨灰,若有半分闪失……”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我,必不会放过你和兰灏。我说到做到。”
雷烈冷哼,“呸!老子不是你这种阴险小人!还不屑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毁了骨灰!我说到做到,只要你在册封礼上安分,骨灰自会还你!”
他瞪着兰策,像是要将仇人的模样刻进骨子里,“钟逆,等骨灰到手,你我之间,必有一战!我要替凌霜,替我弟弟,亲手报仇!”
兰策重新慢条斯理地继续梳理着头发,“既敢挑衅,死有何辜!你想死,我不介意成全你。”
“哼!咱们走着瞧!” 雷烈撂下这句狠话,又狠狠瞪了兰策一眼,这才带着满腔未散的怒火与恨意,转身大步离去,房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兰策维持着梳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半晌,他才极轻地放下梳子,环抱住自己作痛的身体。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从前他必得哀叫着要那两人知晓,要他们心疼自己才行。
屏去不合时宜的回忆,摸出药瓶,倒出两颗药丸,和水吞下。
然后,拢紧身上微潮的寝衣,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炭盆边那一点可怜的热气里,垂着眼,看着跳跃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