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策就这样昏睡了两天一夜。送饭的仆从来过几次,只敢轻手轻脚地将清粥小菜和馒头放在外间的桌上,连内室的帘子都不敢掀开。
厚重的床幔垂落,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窥探。他们只知饭菜如何原封不动地放凉,又原封不动地端走,至于帘子后面的人是睡着、醒着,还是?
他们不敢想,更不敢看。
又一次房门被推开,刺骨的寒气裹挟着来人。名叫小雨的年轻仆从端着新的食盒进来,只觉得屋里比外面还要阴冷几分,激得他打了个寒噤。
炭盆早已熄灭多时,只剩一盆死灰,冷硬地杵在角落,不知已凉了几天。他默默收拾起桌上纹丝未动的上一餐,看着那些早已凝结油花的饭菜,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踌躇片刻,他终究还是转身出去,悄悄用自己平日里省下来的一点碎炭,引燃了一个小小的炭盆,小心翼翼地端进来,放在离床榻稍远却又能让热气微微扩散过去的位置,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回到厨房,另一个相熟的杂役小圆凑过来,眼睛往食盒里一瞥,压低声音,“小雨,这,又没动?这都第四顿了吧?”
小雨沉默地摇了摇头,声音也压得很低,“没吃。人,也没下过床,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圆眼珠子转了转,左右看看无人,扯着小雨的袖子走到更角落的地方,声音几乎只剩气声,“哎,你说,该不会,该不会是,人没了吧?”
“!!!” 小雨猛地瞪大眼睛,慌忙去捂他的嘴,“你胡说什么!别瞎说!”
“哪是我瞎说?” 小圆挣开,声音压低,“你也不是没看见,他哪儿还有人样,瘦的皮包骨,时不时就咳血,这阵子连太医都不来瞧了。屋里又冷成这样,炭火都断了,这大腊月天的,好人这么冻着也受不住,何况他?”
“……” 小雨咬着唇,脸色发白。
小圆继续道,“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不,不了吧,” 小雨心里堵得慌,有些退缩,力所能及的事他能做,别的做多了他也怕连累自己。
“可万一真…” 小圆脸上各种情绪交织,“咱们发现了,也好赶紧禀报上去啊,总不能真让人悄没声地……”
小雨内心挣扎得厉害。他想起更早以前,那位还是世子爷的时候,虽然性子傲些,可对底下人并不算严苛,甚至算得上宽厚。
有时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随手赏下来也是有的。偶尔有哪个仆役家里实在艰难,被他撞见了,多半都会帮衬。
想到这儿,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和不安攫住了他。“我,我去看看!”
他猛地转身,抬脚就往幽香居方向快步走去,心里乱糟糟的。
“哎!你!等等我!” 小圆在后面跺了跺脚,终究不放心,也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悄没声的进了屋。小雨燃起的那点炭火让室内稍微有了一丝暖意,但仍旧寒意料峭。
“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看看。” 小雨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壮着胆子,一步一步挪。
他抖着手,轻轻撩开床幔一角——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随即狂跳起来,头皮阵阵发麻,猛地捂住嘴巴才没叫出声!
床上的人面如金纸,唇边、下颌、甚至枕畔,都沾染着大片暗红发黑、已经干涸的血迹。锦被凌乱,那人一动不动,连胸口的起伏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小雨强压下喉头的惊呼,抖得更厉害的手指,颤巍巍地伸到兰策鼻下。指尖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尚存的气息时,他才猛地松了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目光慌乱地扫过床铺,瞥见枕边一个不起眼的青玉小药瓶。他也顾不得许多,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总比眼睁睁看着人真的没了强。
就算报给王爷,以这位公子前些日子对王爷都敢动手的疯劲,王爷怕是也未必会管他死活,说不定还正合心意。
这么胡乱想着,小雨抖开瓶塞,倒出两颗乌黑的药丸,也顾不上找水,用另一只同样颤抖的手,费力地掰开兰策紧抿染血的唇,将药丸塞了进去,又抬了抬他的下巴,见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才稍稍放心。
做完这一切,小雨像是刚打了一场仗,浑身脱力,冷汗涔涔。
“小圆!快,去烧点热水来!” 他哑着嗓子朝外面喊。
一直紧张盯着这边的小圆闻声连忙进来,小声急问,“怎么样?人,没事吧?”
“还…还有气。” 小雨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快去烧水,要热的!”
“诶,好,好!” 小圆连忙跑了出去。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床上一直毫无声息的人,眼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又过了一会儿,那双空洞许久的眼睛,缓缓地、艰难地睁了开来。
兰策醒了。
意识回笼的瞬间,先感受到的是喉咙和胸腔里火烧火燎的干痛,以及口中浓重不散的血腥气。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手臂上、被子上、还有视线所及的枕面上,那些暗红色的斑驳血迹。
他怔住了。
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什么,挣扎着掀开被子,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踉跄着走到桌案前。
他拿起铜镜,镜中是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半分血色的脸。嘴唇干裂,下巴和脖颈上沾染着已经发黑的血渍。眼睛周围发青,眼神空洞而涣散,鬓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
整个人瘦得脱了形,颧骨突出,眼窝深陷,活脱脱一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就那样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不认识一般。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小雨端着盆热水,小圆捧着干净布巾,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一抬头,正对上兰策转过身望向他们的视线。
“噗通!”“噗通!”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水盆差点打翻,慌忙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小雨更是心里打鼓,生怕自己擅自喂药的事被怪罪。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奴才是打水给您擦洗,并无恶意。”
兰策混沌的脑子渐渐清晰起来。他放下铜镜,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什么时候了?”
小雨头也不敢抬,颤声回答,“回,回公子的话,今儿,今儿是腊月二十五了。”
他偷偷算过,自己发现公子昏迷是二十三傍晚,这中间已经过去将近两天。
原来自己昏迷了这么久。兰策目光扫过床边,那青玉药瓶还放在原处,瓶口并没塞严。他走过去拿起来,里面的药丸少了。
他刚才看过自己,虽然狼狈虚弱,但腹内那绞拧般的剧痛和咳血的症状被药力暂时压制了下去,感觉比昏迷前要好受一些。
“是你给我喂的药?”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小雨,语气听不出喜怒。
小雨身体一僵,头垂得更低,声音发颤,“是,是奴才擅自做主,请公子恕罪!”
兰策沉默了片刻,没有责骂。他走到桌案边,荷包里从前赏人用的金瓜子没了。顺手拿起一方质地上乘、雕工精致的端砚。
“赏你的。” 兰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些,“若日后有什么难处,这东西,能换些银子应急。”
小雨愣住了,连连摆手,“公子!奴才,奴才不是为了赏钱!奴才只是……”
“拿去吧。” 兰策打断他,语气淡淡的,“别和其他人说。”
他目光转向一旁同样吓傻了的小圆,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看起来同样价值不菲的狼毫笔,递过去,“这个给你。”
小圆也懵了,反应过来后连忙磕头,声音带着惊喜和后怕,“谢公子赏!谢公子赏!”
兰策没再说话,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小雨和小圆会意,连忙将热水和布巾放好,又磕了个头,这才忐忑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兰策走到水盆边,看着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伸手撩起温热的水,慢慢清洗脸上和颈间的血污。冰冷的手指浸入温水,带来些许刺痛,也带来一丝真实的活气。
腊月二十五,离那个人的册封大典,不就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