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烛火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木料与香灰混合的气息。
兰策还是之前的那身衣服,手里拎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绢灯,静静立在灵位前。他身上旧伤未愈,本不必来此罚跪,但他还是来了。
他没有跪下,只是微微仰着头,睁着一双空洞又执拗的大眼睛,视线缓缓扫过供桌上那一排冰冷的牌位。烛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他的目光在每一个名字上停留,看得极认真。
供桌上照例摆放着七八碟精致的点心,酒水。兰策的视线落在其中一碟金黄色的桂花酥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先是轻轻触碰冰凉的碟沿,然后拈起一块。
桂花酥的甜香隐约飘来,带着某种久远的、熟悉的记忆。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被罚跪祠堂,饿了,便仰着头对灵位软软地说一声,然后理直气壮地拿起供品就吃。有时被兰煜雪撞见,也不怕,反而会扑过去搂着爹的脖子撒娇耍赖……
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视线模糊了一瞬。
就在这时,身后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夜风。
兰策手一抖,那块桂花酥从指间滑落,“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几瓣。
他回过头。
进来的是承影。一身利落的暗色劲装,面容沉稳,左手臂弯里搭着一件雪白的狐狸毛滚边厚斗篷,右手则拎着一个红木食盒。
兰策的目光落在斗篷上,样式有些眼熟,毛色也似曾相识,好像,是他从前穿过。
承影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抖开斗篷,披在他单薄的肩头。带着体温的暖意瞬间包裹上来。承影垂着眼,仔细地为他系好颈前的丝带,动作自然。
兰策歪着头,有些愣怔地看着他。
承影系好带子,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嘴角难得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的温和笑意,“怎么?不过两年多不见,就不认得了?你小时候上房揭瓦,我可没少逮着你揍屁股。”
兰策似乎反应了一会儿,眼睫颤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你,不是退居二线,回影宫做教头去了?”
“嗯。”承影替他抚平斗篷上的褶皱,语气平静,“过来看看你,今夜就回。”
他将食盒放在一旁的蒲团边,打开盖子,温热的香气飘散出来,是鸡汤馄饨。“吃点东西吧。”
兰策没再说话,顺从地在蒲团上坐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木然地接过承影递来的小碗和勺子。碗里是清亮的鸡汤,浮着几只胖乎乎的馄饨。他舀起一个,慢慢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
祠堂里安静下来,只有他极轻微的吞咽声。
吃了几个馄饨,兰策忽然开口,眼睛依旧盯着碗里,声音很轻,“九环,还有金剑,是被兰灏收去了?”
承影在他身边不远处的蒲团上盘膝坐下,闻言点了点头,“是这么交代的。”
兰策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眼神有些发直,过了一会儿,却缓缓摇了摇头,“不对。兰灏回王府,才一年。”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抬起眼,看向承影,目光里有了点焦距,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清醒,“根基未稳,手怎么可能伸得那么长?”
承影看着他,沉默了一下,才道:“九环的说法是,当初在你身边时,常受你打骂责罚,心中积怨。后来被你退回影宫受罚,更是怀恨在心。恰好世子,兰灏需要人手,便主动投靠了过去。至于金剑,他是九环的亲哥哥。”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
兰策却还是摇头。他放下碗,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素色小荷包递给承影。荷包很轻,里面似乎没装什么东西。“听着合理,反而显得刻意。”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道,“承影,你若得空,好好查一查他们吧。”
承影接过荷包,握在掌心,深深看了兰策一眼。眼前的少年,比起两年前那个骄纵飞扬、鲜活明亮的王府世子,瘦削了太多,也沉静了太多,静得让人心头发沉。
他点了点头,郑重道,“……好。”
四目相对,祠堂内的烛火噼啪爆了一下。
兰策望着承影,那双一直有些空洞的眼睛里,终于翻涌起清晰的、无法掩饰的痛苦和希冀,他哑声问,“他们……呢?”
承影看着他瞬间发红的眼眶,缓缓地,摇了摇头。
兰策呼吸猛地一窒,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他死死咬住下唇,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滚落,滑过苍白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滴落在衣襟上。
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带着绝望,
“她,她,已经怀了弟弟,再等七个月,只要七个月,我就有弟弟了,我还答应教他骑马的教他写字画画,可是,没了,什么都没了……”
承影伸出手,指腹拭去脸上的泪水,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关切。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很小的青玉药瓶,塞进兰策冰凉的手里。
“别想太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你自己的身子养好。”承影的声音很低,“这药,是他让我带给你的。”
兰策垂眸,看着静静躺在自己掌心的那只冰凉药瓶。玉质温润,触手生凉。
他盯着看了许久,嘴唇慢慢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指尖微微收拢,将药瓶握紧,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