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兴的话，如同一根淬了寒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唐僧最后的幻梦。
等你跪着，去求她。
唐僧的身躯剧烈一震。
他猛地抬头，那双涣散空洞的眼瞳里，终于撕裂出了一丝焦距。
他看着李道兴，又缓缓垂首，看着自己手中那柄冰冷、沉重，刻着山川社稷的天子剑。
一边，是高居云端，轻描淡写预言他“万劫不复”的菩萨。
一边，是站在他身边，告诉他“你的路，你自己走”的凡人王爷。
佛是什么？
魔又是什么？
无数他倒背如流的经文义理，此刻在他脑海中与刚刚发生的酷烈现实疯狂冲撞，撕扯着他的神魂，让他头痛欲裂。
“我……我……”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喉咙里挤出的，是如同破旧风箱般沙哑不成调的音节。
“猴哥，师父他……他不会真疯了吧？”猪八戒凑到孙悟空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悄悄嘀咕。
孙悟空反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拍在他后脑勺上。
“闭上你的猪嘴！”
他吼了一声，目光却死死盯着唐僧，心中焦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若是以前，师父犯了这种糊涂，他要么忍着，要么干脆驾云跑个干净。
可现在，他只想听李道兴的。
李道兴没有再用言语去逼迫那个在崩溃边缘的僧人。
他只是转过身，目光淡漠地投向巷口。
那里，那个吓得瘫软在地，屎尿横流的泼皮壮汉，眼见漫天神佛都已退去，正哆哆嗦嗦地想手脚并用爬走。
“站住。”
李道兴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无形的敕令，让那壮汉的身体瞬间僵直，连一丝肌肉都不敢再抽动。
李道兴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刚才，你想让他吃什么来着？”
壮汉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他反应过来，开始用额头疯狂撞击坚硬的青石板，发出砰砰的闷响。
“小人有眼无珠！小人该死！求神仙爷爷饶了小人的狗命！求神仙爷爷饶命啊！”
李道兴对他的求饶充耳不闻。
他弯下腰，从混着秽物的泥水里，捡起那块被踩烂的炊饼。
黑乎乎的泥点子，正黏在上面。
他将炊饼递到壮汉的嘴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壮汉看着那块比毒药还恶心的东西，胃里翻江倒海，却连一个“不”字都不敢吐出。
他知道，今天不吃了这块饼，以后就再也没机会吃任何东西了。
他颤抖着手，几乎是抢过那块炊饼，闭上眼睛，狠狠地、大口地往嘴里塞，仿佛在执行一场迟来的酷刑。
周围的百姓看着这因果报应的一幕，心中既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更有对那个黑衣王爷深入骨髓的畏惧。
做完这一切，李道兴才转身，走回到唐僧面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唐僧的视线，从那个狼吞虎咽、涕泪横流的壮汉身上，移到了那个被踹倒在地，至今仍在蜷缩呻吟的老汉身上。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了自己手中的剑。
那柄剑，冰冷依旧。
但他的手，不再颤抖。
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眼中所有的迷茫、挣扎、痛苦，都如退潮般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死寂之后，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缓缓地，一寸寸地，站直了身体。
他没有丢掉剑。
也没有去诵念任何一句佛号。
他只是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卖炊饼的老汉。
他弯下腰，伸出另一只没有握剑的、干净的手，将瑟瑟发抖的老汉搀扶了起来。
“老人家，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再也没有了那种行尸走肉般的死气。
老汉被这变故惊得手足无措，他看看眼前这个俊秀却提着利剑的僧人，又畏惧地瞥了一眼远处那个如神似魔的黑衣公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僧没有再问。
他转过身，提着剑，走到了那个刚刚吞下最后一口脏饼，正趴在地上干呕的壮汉面前。
壮汉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这和尚也要来杀他，连滚带爬地后退。
“圣僧饶命！佛祖饶命啊！”
唐僧面无表情。
他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天子剑。
孙悟空和猪八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预想中鲜血飞溅的画面并未出现。
唐僧只是用古朴的剑身，在那壮汉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三下。
第一下。
“你欺他多少钱财，十倍奉还。”
第二下。
“你踹他几脚，让他踹回来。”
第三下。
“你让他吃了泥，自己去把这条巷子，用舌头舔干净。”
唐僧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
可这几句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这……这是一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该说的话？
这哪里是什么佛法点化，这分明是市井之间，最直接、最原始的江湖规矩！
是快意恩仇！
那壮汉也是一愣，随即狂喜涌上心头。
这是……不用死了？
他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
“是是是！小人照办！小人马上照办！谢圣僧不杀之恩！”
唐僧不再看他一眼，提着剑，转身走回李道兴面前。
他双手捧着天子剑，躬身，将其递还。
“多谢王爷。”
这四个字，他说得无比郑重，字字千钧。
他谢的，不是这把剑。
而是李道兴，给了他一个不属于佛，也不属于魔，只属于“人”的选择。
李道兴接过剑，随意地挂回腰间。
他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唐僧。
僧袍依旧破旧，面容依旧憔悴，但那具躯壳里，某种全新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野蛮生长。
“想明白了？”李道兴笑问。
唐僧双手合十，微微垂首。
“贫僧不明佛法，亦不懂魔道。”
他的声音清朗起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然。
“贫僧只知，众生皆苦，遇不平事，当以手中剑，斩出一个公道。”
“善哉，善哉。”李道兴笑着点头，“圣僧，你这可比去西天取经，悟得快多了。”
就在这时，巷子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骚乱。
车迟国国王带着一众文武大臣，在几个太监的连拖带拽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他们刚刚在远处，亲眼目睹了菩萨降临又被逼退的全部过程，一个个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上仙！亲王殿下！”
国王一见到李道兴，双腿一软，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后的大臣们也呼啦啦跪倒一片，如同被割倒的麦子。
“殿下！您才是真神啊！连……连观世音菩萨都对您礼让三分！”
国王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与狂热而剧烈颤抖，他看着李道兴的眼神，比之前看那三头妖怪时，还要虔诚百倍！
他一把抱住李道兴的大腿，涕泪横流地嚎啕大哭。
“殿下，求您救救我们车迟国吧！”
“那三个被您收了以后，这求雨的法事，就……就断了啊！”
“今早钦天监来报，说最多再过三日，我国全境将滴水无存，二十年前赤地千里的大旱，又要重现了啊！”
“殿下，您神通盖世，求您发发慈悲，为我车迟国，求一场甘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