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丁王二是个出了名的赌鬼,手头稍微松活点就往赌场里钻。那年冬天王二输了个精光,不但把自己的工钱输完了,还倒欠赌场二两银子,被人堵在街口揍了一顿。走投无路时,王二想起自己听人说过,如果能拿到井里的 “阴盐”,偷偷卖给外乡的神棍,价钱比普通盐贵十倍不止。想到自己欠的钱和后面怎么生活,王二当即就动了歪心思。
半夜三更,王二揣着把磨快的凿子,趁着守夜人打瞌睡,偷偷溜到盐井。王二趴在井口往下看,黑漆漆的井底隐约传来 “咚咚” 声,混着盐粒滚动的 “沙沙” 声。
他刚把井绳拴在井架上,就听见井底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快来。”
“来了来了!” 王二还以为是自己提前约好的同伙先下去了,喜滋滋地应了声,抓着井绳就往下滑。
他刚下了不到十丈,腰间的井绳突然 “啪” 地一声断了。
“啊 ——” 王二惨叫一声,重重摔在盐石堆上,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骨头肯定是断了。
王二躺在冰冷的盐石上,疼得直抽冷气,借着从井口漏进来的一点月光,他突然看见四周站着十几个黑影。
那些黑影都穿着粗布短褂,裤脚沾满盐霜,脸上蒙着一层灰,看不清五官,手里都握着凿子,正低头往盐矿上凿。“咚、咚” 的声音就在耳边响着,震得他耳膜发疼。其中一个黑影慢慢直起身,转向他 —— 王二看清了,那人左襟上缝着块补丁,和李老栓生前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盐…… 还没凿够……” 黑影声音沙哑,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王二。王二吓得惨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守夜人发现井口的铁栏上栓的绳子,往下一瞅,看见看见王二躺在井底哼哼,连忙喊人把他救了上来。
王二醒后就疯了,左腿肿得跟馒头似得,人却整天不管不顾的在镇上乱跑,逢人就喊:“井里好多人凿盐!都穿粗布褂子!脸上全是灰!” 他眼神涣散,喊得声嘶力竭的,工头也不敢再让他下井,最后王二被家人锁在了柴房里。
从那以后,灶丁们上工前,都会从怀里摸出一把米,撒在井口,嘴里念叨着:“老栓哥,还有底下的兄弟们,多担待,我们也是混口饭吃,别吓我们。” 撒完米,还要对着井口作个揖,才敢系上麻绳下井。
可安稳日子没续上几年,黑井的盐就不行了。光绪三十四年,镇外的山被砍得光秃秃的,制盐用的柴薪越来越贵。更要命的是,从沿海运来的海盐顺着茶马古道进了云南,价钱比黑井盐便宜一半,盐商们的生意一落千丈。
盐灶一个个停了工,灶丁们走的走,散的散。老栓的工友张老三,干了一辈子灶丁,临走前特意来找春芽。张老三蹲在她家门槛上,抽着旱烟说:“芽儿啊,我要去四川寻活路了。这黑井的盐,怕是熬到头了。只是你爹他们在井里,怕是也不安生啊。”
春芽心里一紧,刚要追问,张老三已经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照顾好自己和弟弟,没事别盐井那边去。” 说完,就背着铺盖卷,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老三没说错。他走后的第三天,黑井下了场大雨,雷声从半夜一直响到天亮。镇上的人,整夜都听见盐井方向传来 “咚咚” 的凿击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都密集,像是有几十个人在井下一起劳作,铁器撞石头的脆响、盐筐拖动的 “沙沙” 声、甚至还有模糊的号子声,混着雷声传得全镇都能听见。
第二天雨停了,胆子大的约着一起去盐井一看,当场就吓呆了。井口周围的空地上,堆着一小堆白花花的盐粒。那些盐粒颗粒饱满,颜色白得发亮,和老栓他们当年凿出的上等盐矿一模一样,绝不是普通灶丁能凿出来的品相。
消息传开,镇上的人都说,是老栓他们知道盐井要不行了,急着把藏在井底的盐运上来。
可这 “阴盐” 没人敢动,最后还是春芽去用布包了些盐粒,撒在老栓和秀娘的坟前。她蹲在坟前说:“爹,娘,我知道你们疼我,可这盐,救不了黑井了。你们歇歇吧。”
这些怪事与日渐稀薄的卤水、高昂的维护成本叠加,让盐井的东家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信心。直到到宣统元年的冬天,最后一班灶丁从黑牛盐井撤出,封井的巨石落下。黑牛盐井,这座为黑井镇带来四百年繁华与无数血泪的盐井,终于被正式宣告死亡。
可就算这样,深夜的凿击声还是没有停。住在附近的老人说,风大的夜里,能听见石板下面传来 “咚咚” 声,像是里面的东西想出来,在撞石板。
那年冬天特别冷,春芽在一个雪夜,路过盐井。月光洒在雪地上,把井口的石板照得发白。她刚要走,突然听见石板下面传来一声咳嗽 ——“咳、咳咳”,声音沙哑,带着痰音,和她小时候听到父亲老栓咳嗽的声音一模一样。
春芽猛地停住脚,心脏狂跳。她走到井口的石板前,蹲下身,对着石板轻声说:“爹,是你吗?我是芽儿。”
石板下面的咳嗽声停了。过了片刻,传来一声轻响,轻得像一声叹息。
春芽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对着石板说:“爹,我和弟弟都长大了,弟弟也进了私塾,能认字了。家里都挺好的,你别再凿盐了,真的别再累了。”
石板下面安安静静,再也没传来声音。春芽在雪地里蹲了很久,直到脚冻得发麻,才站起身,对着井口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过了会儿,井底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盐块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