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集:论“治未病”
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慢悠悠地从西山头漫下来,将有熊部落的炊烟晕染成淡青色的雾。轩辕踏着田埂上的软泥往医馆走,鞋边沾着的草屑还带着白日阳光的暖气。刚过谷雨,新栽的粟苗在田垄里舒展开嫩叶,风过处,绿浪推着清香漫过来,混着远处溪水潺潺的声儿,倒比部落里的陶埙更让人心里安妥。
医馆的竹帘半卷着,里面透出昏黄的油灯光,岐伯的声音混着药碾子转动的“咯吱”声飘出来:“……那户人家的小子,昨日说头疼,原是前日淋雨贪凉,这会子脉里已有寒滞之象,若等烧起来再治,又要多遭几日罪。”
轩辕掀帘进去时,正见岐伯将碾好的苍术粉末倒进陶罐,竹筛里晒着的紫苏叶在灯影里微微颤动。几个年轻弟子围坐在石案旁,手里的骨笔在桦树皮上划着,案上堆着的医案竹简已经码到半人高。见轩辕进来,弟子们忙起身行礼,岐伯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药末,笑道:“首领来得巧,刚论到昨日那桩诊事。”
轩辕摆摆手让众人坐下,目光扫过案上的竹简,指尖在一卷记着“春三月外感案”的竹简上停了停:“方才在田埂上遇着那小子的娘,说按你开的方子煮了生姜紫苏水,今早起来头就不疼了。”他拿起那卷竹简翻开,上面用朱砂画着一道浅浅的脉线,旁注着“脉浮而缓,寒邪初犯”,“倒是比去年冬日里,少了好些发热咳喘的。”
岐伯往油灯里添了些灯油,火苗“噼啪”跳了跳,将他眼角的皱纹照得更清晰:“可不是么。去年冬月里,单是风寒咳喘就记了三十二例,今年春日到这会子,才不过七例。前几日教众人晨起揉按风池穴,又让食医在粥里加了葱白,原是这个道理。”他拿起案上一个陶碗,里面盛着半碗糙米,“就像这谷子,若是在苗时就防着虫咬,到了秋收自然饱满;若等虫蛀空了根,再去捉虫,纵是捉得干净,穗子也长不起来了。”
坐在最末的弟子少俞忽然抬头,骨笔还捏在手里:“先生,弟子昨日随师兄去给东边部落问诊,见他们那里的人,总要等病得躺倒了才肯求医。有个妇人咳得直不起腰,说一开始只觉得嗓子痒,想着扛扛就过去了,这会子痰里都带了血丝,脉都虚浮得快摸不着了。”他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桦树皮上的刻痕,“难道他们不知道,早治着些能少受苦么?”
岐伯没立刻答话,转身从药架上取下一枚晒干的杏仁,放在灯前照了照:“你看这杏仁,刚摘下来时饱满,若放着不晒,过几日就发了霉,再想入药,纵是剥去霉斑,内里也已败坏。人身上的病,何尝不是这样?”他将杏仁递给少俞,“去年秋日,你随我去山里采药,见那棵老松树下的茯苓,若不是提前围了竹篱,早被野兽刨走了,是不是?”
少俞接过杏仁,指尖触到壳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去年深秋,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松下,肥白的茯苓刚冒出土,岐伯让人用竹篱围起来时,他还问过为何不直接挖出来。那时岐伯说:“好物需养,病邪需防,是一个理。”
轩辕往石凳上坐了,抄起案上的陶罐闻了闻,里面的苍术气息清苦里带着温燥:“少俞这话问到根上了。前日去北边部落议事,他们首领还说,咱们部落的人像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往往病还没露头,就已经在调理了。”他放下陶罐,目光落在窗外,夜色里的医馆屋檐上,挂着的草药束在风里轻轻晃,“可寻常人总觉得,没发烧没咳喘,就不算生病。要让他们明白,疼了才治,其实已经晚了一步。”
岐伯走到门口,推开竹帘望向夜空。一轮新月刚爬过东边的山尖,星星稀稀落落的,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碎玉。远处的打谷场边,几个晚归的族人正围着篝火说笑,其中一个壮年男子正弯腰揉着膝盖,旁边的人递给他一个陶罐,想是在喝什么驱寒的汤药。
“首领还记得三年前那场瘟疫么?”岐伯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些沉郁,“那时也是春日,连着半月阴雨,部落里先是有人拉肚子,后来开始上吐下泻,不到十日就倒了二十多个。咱们守在医馆里熬药,日夜不歇,最后虽控制住了,可那户姓姜的人家,还是没留住最小的娃。”
轩辕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衣角。那孩子他记得,才五岁,扎着两个总晃悠的小辫,总爱跟在采药队后面捡野果。瘟疫平息后,他去那户人家时,孩子娘正把孩子穿过的麻布小褂埋在桃树下,土里还掺着孩子没吃完的半块粟米饼。那日的雨下得特别大,砸在桃树叶上“哗哗”响,像是谁在哭。
“后来咱们才想明白,”岐伯的声音轻了些,“那场雨前,河水就有些发浑,岸边的芦苇叶尖开始发黑,原是湿地里的瘴气要起来了。若那时就领着众人挖渠排水,在住处撒些石灰,又何至于……”他没再说下去,转身从药架上取下一卷兽皮地图,上面用赭石画着部落周边的水系,在几处低洼处标着红色的三角,“这几日我让弟子们沿着河岸看了,去年冬天挖的排水沟有些淤塞,得趁着这几日天晴清一清。”
石案旁的弟子们都没作声,桦树皮上的刻痕停在半空。少俞想起自己家乡的部落,去年冬天有户人家的汉子,打猎时被树枝划破了腿,觉得是小伤没当回事,后来伤口化脓,整条腿都肿了,最后还是请了岐伯去,用砭石放了脓,又敷了半月草药才好。那时那汉子拄着拐杖叹:“早知道当时就该找医官看看,何苦遭这罪。”
轩辕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在那几个红色三角上点了点:“明日就让人去清淤。另外,让食医明日熬些绿豆甘草汤,分发给常去河边劳作的人。”他回头看向岐伯,目光在灯影里亮得很,“前日在学堂教孩子们念的‘上工治未病’,原不是随口说的。得让所有人都明白,治病就像防洪水,堵不如疏,等水漫过堤坝再去堵,哪有不淹了田地的?”
岐伯笑着点头,从案上拿起一卷新削的竹简,递给轩辕:“昨日整理旧案,见首领去年写的那段话,倒是说到了根上。”
轩辕接过竹简,上面是他去年冬日写的字,墨迹已经有些发暗:“冬日饮汤,莫过烫;夏日贪凉,莫过寒。饥时莫饱食,劳时莫过力。此非药石,却胜药石。”他摩挲着竹简上的刻痕,想起那时刚过冬至,部落里有个老者因为喝了太烫的粥,伤了食道,咳了整月,“人这身子,就像陶窑里的坯子,火候差一点就裂了,得时时盯着,哪能等裂了再补?”
“首领说得是。”一个叫雷公的年轻弟子忽然开口,他手里的骨笔在树皮上画了个人形,在腰侧画了个圈,“前日我给部落里的木匠诊脉,他说近来总觉得腰沉,原是这几日赶制春耕的农具,每日弯腰刨木超过两个时辰。我教他每日申时倒走百步,又让他在腰上贴了杜仲膏,今日见他,说轻快多了。”他指着树皮上的人形,“这腰就像车轴,总不歇着,轴销就要磨坏了,得时不时上点油,歇一歇。”
岐伯闻言,从药架上取下一块杜仲,递给雷公:“你这比方倒形象。就像这杜仲,得在清明前后采,剥了皮还要用沸水焯过,再晒七日,才能入药。若采早了,药力不足;晒得不够,又要发霉。治未病也是这个理,得掐着时辰,找着法子,早了晚了都不成。”
窗外的月光渐渐亮起来,透过竹帘的缝隙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银网。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混着更夫敲木梆的“笃笃”声,倒是把医馆里的静谧衬得更浓了。轩辕看着案上堆得整整齐齐的医案,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少年时,跟着部落迁徙,见巫医用龟甲占卜治病,那时一场风寒就能夺走半个部落的人。如今医馆里的灯火夜夜亮着,案上的医案越来越厚,部落里的孩子却一年比一年壮实。
“我前日去看西边的田,见那户种桑的人家,在桑树下埋了些草木灰。”轩辕忽然说,目光落在油灯里跳动的火苗上,“问他为何,他说去年桑树上生了虫,今年提前埋了草木灰,虫就少了。他还说,这是从医官教的‘防虫害法’学来的。”他拿起案上一个陶瓮,里面盛着晒干的艾草,“你看,连种桑的都知道‘防’比‘治’好,咱们更该把这道理往深里教。”
岐伯往石案上撒了些灯芯草,火苗顿时稳了许多:“首领想怎么教?”
“明日让弟子们把这几日整理的‘四季自查法’刻在木牌上,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上。”轩辕屈起手指敲了敲石案,“春日里,教众人晨起看看舌苔,若是发白,就喝些生姜水;夏日午后摸一摸额头,若是发潮,就用薄荷煮水擦身;秋日里注意咳嗽有没有痰,冬日里睡前揉一揉脚心。”他转头看向几个弟子,“你们这几日跟着去各户问诊,也多问问他们平日的饮食作息,把那些没生病却有隐患的,都记下来,编个‘微恙调理方’。”
少俞眼睛一亮,骨笔在树皮上飞快地划着:“弟子明白了!就像去年教大家辨识毒草,见了像附子的草就绕着走,原是一个道理。”他忽然想起自己幼时,母亲总在夏日常备着荷叶粥,说喝了不生痱子,那时只当是寻常吃食,如今才懂,这便是母亲的“治未病”。
岐伯拿起那卷“春三月外感案”,用麻绳重新捆好:“首领还记得广成子说的‘抱神以静’么?”他望着窗外的月色,声音里带着些悠远,“其实这治未病,一半在身,一半在心。昨日那户人家的妇人,总爱操心田里的活计,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脉里已有虚火,这便是‘思伤脾’的苗头。我教她每日傍晚坐在河边数石子,不去想田里的事,这两日脉就平和多了。”
轩辕想起那妇人,前日去医馆时,手里还攥着刚摘的豆角,说要给医官尝尝,脸上的愁容倒比上次见时淡了些。他笑了笑:“可不是么。前几日议事,东边部落的首领总爱生闷气,我见他眼下发青,就邀他来咱们部落看粟田,这几日在田埂上走得多了,话也多了,昨日见他,连笑声都亮堂了些。”他拿起案上的骨针,在灯前照了照,“这针能刺穴位治病,可若能让人心气顺了,少生些气,倒比扎针更管用。”
油灯里的油渐渐少了,火苗矮下去些,药香却愈发浓了。岐伯将最后几味药包进麻布,递给旁边的弟子:“这包药你送去西边那户人家,嘱咐他们用温酒送服,莫要吃生冷。”待弟子应声离去,他才转向轩辕,目光里带着些欣慰,“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咱们医馆里的竹简,怕是要记满‘未病先防’的事,倒比‘已病诊治’的多了。”
轩辕走到门口,推开竹帘望向夜空。新月已经升到头顶,清辉漫过医馆的屋顶,把远处的山林勾勒出淡银色的轮廓。田埂上的粟苗在月光里泛着青白的光,像是睡着了的孩子,呼吸均匀。他想起白日里那小子的娘说,孩子今早起来,追着蝴蝶跑了半亩地,笑声比春日的黄莺还脆。
“病已成而后药之,”岐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叹息,又有些笃定,“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
轩辕回头时,正见岐伯将案上的医案竹简一一码好,油灯光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流动。远处的鸡开始打鸣,第一声清亮,第二声就带着些慵懒,像是在催着夜色往西边退。他忽然觉得,这医馆里的灯光,倒比部落里的祭坛更让人心里踏实——祭坛上的烟火是求神护佑,而这灯光下的药罐和竹简,是实实在在地教人生生不息的法子。
“明日让食医把新收的麦芽炒了,分发给各户。”轩辕说着,往竹帘外迈步,鞋跟踩在露水打湿的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春养肝,麦芽能疏肝气,让各家在煮粥时放一把。”他回头看向岐伯,眼里映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等过了小满,咱们再去山里采些夏枯草,教众人晒干了泡水喝,防着夏日里的火气。”
岐伯笑着点头,目送轩辕的身影消失在田埂尽头,晨光正顺着地平线漫过来,给医馆的竹帘镀上一层金边。石案上的医案竹简在晨光里泛着浅黄,少俞正用朱砂在“治未病”三个字下面画了道粗粗的线,笔尖划过桦树皮的“沙沙”声里,混着远处传来的第一声牛哞,清清爽爽的,像是在应和着春日里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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