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刚西斜,骊山大营的宁静便被骤然而至的铁蹄与车轮声撕裂。
始皇的车驾去时疾行,归来时更带起一片肃杀的烟尘,仿佛不是巡视归来,而是战场奔回。
没等车马完全停稳,一连串短促而冷硬的军令接连发了下来:“封锁各个营门!所有人等归位!无令不得随意走动!”
原本尚存几分午后闲散气息的营区,空气骤然变得十分紧张。
很多还有些散漫的甲士们打算去上茅厕或者偷偷吃些东西,得到消息之后,都立刻迅速奔回了各自的哨位与营房。
校尉以上的将领们更是不敢有片刻延误,纷纷按剑疾行,赶往始皇大帐外的空地集结,一个个垂首肃立,连呼吸都放得轻了,等待着不知为何而起的雷霆之怒。
风声鹤唳,气氛紧绷如满弓之弦。
阿绾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吓得缩回营帐内,只觉得帐外每一声甲胄摩擦、每一次急促脚步都敲在心尖上。
樊云和辛衡正埋头仔细清点、擦拭着各自工具箱中的器具,闻声也停下了动作,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谨慎,遂不再言语,只将手中物件握得更紧些。
白辰闪身出去探看,不多时便折返,脸上惯常的嬉皮笑脸也多了几分凝重,压低声音对帐内几人道:“听前头的人说,是丢了要紧的东西。陛下震怒,眼下要彻查全营,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来。”
“那……”阿绾有些犹豫。按理说始皇回营,她这临时顶替的寺人该去大帐附近候命。
可眼下军令如山,严禁随意走动。
“且等等吧。”白辰低声道。
他在禁军中身份不低,又是将门之后,见惯了风浪,此刻非但不惧,眼底反而掠过一丝隐隐的兴奋。
他凑近阿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看来,陛下这回是真要动手彻查了。”
“查什么?”阿绾没明白。
白辰瞥了眼帐内尚有其他兵士,便不再多说,只扯了扯阿绾袖子,顺手提起一旁装有用过梳篦、牛角梳和麻绳的水桶:“走,先去把这些洗了。”
“这……不是不让随意走动么?”阿绾咧嘴。
“就是去营边那个河沟洗,又不远。”白辰一脸的嫌弃,“你瞅瞅那些臭男人用过的梳篦,那上边怕不是还有虱子吧,恶心死了,赶紧去洗洗。”
“哦。”阿绾也只好拎着曲裾亦步亦趋跟着白辰。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营边一条浅浅的河沟旁。
白辰蹲下身,一边将梳篦浸入清凉的流水中,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
确认无人后,他才压低嗓音,将近日所闻细细道来:
“我也是听得些风声。陛下此番匆忙来了骊山大营,绝非只为巡视大墓的工程进度。这事情吧,其实已酝酿了大半年。”
他捞起一把湿漉漉的牛角梳,指尖抹去上面的污渍:“之前负责此地的百奚将军就查过,大墓所用金锭、银器,乃至东海贡来的鲛珠珍宝,账目与实物总有些出入。他当时也抓过几个小贼,却始终摸不到大鱼。你想想,骊山大墓所需珍材何其多?莫说成箱的金银,便是顺手摸走几颗珠子,也够寻常人几辈子挥霍。”
阿绾手下刷洗的动作也不敢停下来,蹙眉问道:“这些东西,看管得应该极为严格,旁人如何轻易得手?”
“话是如此,可就是少了。”白辰将洗净的梳子丢回桶中,目光扫过远处焦黑的义庄轮廓,“重兵层层把守,库房依旧对不上数。后来陛下与丞相他们商议:借换防之名,行对账清库之实。”
“换防?”阿绾抬起湿漉漉的手,不解,“何不直接抓人查办?”
“骊山大营数十万人,仅看守库房的便有数万之众,如何查?从何查起?”白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若是上下串通、集体监守自盗呢?这等事并非没有先例。昔年修建咸阳宫时,便出过一桩大案,牵连甚广,杀得血流成河。”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沉:“换防前后,分别清点库藏。数目若有变动,这期间经手之人、调动之兵,便都脱不了干系。这是一张大网,如今……怕是到了该收紧的时候了。”
听闻此话,阿绾捏着湿梳子的手停在半空,连呼吸都屏住了。
血流成河……
她眼前忽然闪过一些模糊而恐怖的画面——她可是听过不少始皇的雷霆行动,甚至都可以用杀人如麻来形容。
若真是数十万人的大营里藏着一个自上而下的盗金网,陛下震怒之下彻查清剿,那会是什么景象?
恐怕不止是义庄前那几具焦黑的尸首,整个骊山脚下,都要被另一种颜色浸透。
她下意识地看向中军大帐的方向。
夕阳正缓缓沉向山脊,将那片连绵的营帐和飘扬的玄色旌旗染上了一层近乎凝血般的暗红。
远处隐约传来将领集合的号令声,此刻听来,竟像锋刃出鞘的摩擦。
“怕了?”白辰看了她一眼,声音依旧压得很低,“陛下圣明,当不会滥及无辜。可要剜掉烂疮,总得见血。这代价……谁也说不准。”
“蒙将军知道么?”阿绾也把声音压得极轻。
白辰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中军大帐的轮廓:“将军也只是影影绰绰地听说。这案子主要牵涉百奚将军——他原是蒙家军出来的人。这里头的牵扯……”他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百奚将军的人品,咱们信得过,他断不会沾那些腌臜事。可若最终坐实是他麾下出了大纰漏,治军不严的罪责,怕是也逃不掉。咱们将军也保不了他……不过,咱们应当没事,毕竟这是骊山大营这边的事情……”
白辰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但阿绾没再说话,只默默将手里湿漉漉的牛角梳重新浸入水中。
冰凉的河水潺潺流过指缝,却忽然激得她心头一颤,一个寒意森森的念头毫无征兆地窜了上来——那几桩离奇的“雷劈”命案,还有义庄那场险些烧死所有人的大火……会不会根本就是这场盗金大案清查前,有人抢先一步的“灭口”与“毁证”?
田溪、吉阳、六水、泗邑、律放……樊云、辛衡、老余……这些人,或许都只是棋盘上被提前“吃掉”的卒子。
真正的对弈者,那双在暗处操控雷电与火焰的手,或许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真正的风暴来临,或者……正在亲手掀起这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