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旁的兵营里,樊云和辛衡的气色又好了几分。
两人已能起身慢走,虽偶有晕眩,但脚下总算不再虚浮。
阿绾凑近了仔细察看他们脑后的伤处——未见破皮,只各有一块青紫的淤痕,也不算太大。
营中医士轮番诊过,都说这个击打者下手颇有余地,力道恰好够令人昏厥,却不至伤及颅骨。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人家没下死手。要不,就是力气不够。
“倒在火场里,”一位老医士捋着胡须叹道,“是险,也是命。”险的是,若无人扑救,昏迷之人便是俎上鱼肉,凶多吉少;幸的是,昏厥后人呼吸微弱绵长,反不易呛入浓烟与灼热的灰烬,若火势得控,便多了一线生机。此番大火扑得及时,这二人也算是从阎王指缝里漏了回来。
不过,老余仍躺在隔壁军榻上,双目紧闭,胸膛规律起伏。
医士说他脉象平稳,只是年岁大了,神思惊惧过甚,还需时间将养。或许,等到下午或傍晚的光景时就能够醒过来了。
老余的情形与樊云、辛衡不同——他是坠入深井,冷水呛入肺腑才致昏迷。水火之害,皆能取命;然而,生死一线间,又似乎总存着几分因人而异的、难以言说的机缘。
阿绾静静坐在老余军榻旁。
已有相熟于他的甲士们为他换上了干净的粗布衣裳。现在看起来,也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快些醒过来吧,”阿绾轻声自语,指尖替他掖了掖被角,“这般躺着,看着也叫人心里发沉。”
叹息了一声之后,阿绾起身,将目光投向帐外。
义庄废墟依旧被持戟甲士层层严守,闲人勿近。
黢黑的梁木如断裂的骸骨般支棱着,被雨水泡过的灰烬变成淤积的泥污,空气中仍飘散着一缕缕焦苦的、混杂着奇异腥气的味道。
与此处沉滞的死亡气息截然相反,营区另一角却洋溢着鲜活的热闹。
昨夜那位带队巡查的什长名叫来财,他下了哨,把自己收拾清爽后,便拎个小木墩,坐在营房前背风的空地上,开始给同火的弟兄们编理发髻。
军中规矩,唯有校尉以上级别方能踏入尚发司的门槛,寻常士卒的头顶大事,多半靠自力更生或兄弟互助。
于是,这些刚洗漱完毕的甲士们一个个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等候,模样虽有些狼狈,却也为这肃整的军营添了几分难得一见的闲散趣味。
说笑声、推搡声、催促声低低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兵营里的沉闷之气。
阿绾驻足看了一会儿,那鲜活的生机与不远处义庄的死寂形成的对比,如此鲜明,又如此诡异地共存于这骊山脚下的营垒之中。
初时,阿绾也只是站在营帐门口看着什长来财编发。
但见来财十指翻飞,动作麻利,将粗糙的发丝梳理得服服帖帖,不由也有些手痒。
后来,她索性在旁边坐下,要来一束备用发绳,笑道:“什长,比比看谁编得快、结得牢?”
周围兵士顿时起哄。
此时,来财已经知道阿绾是尚发司的匠人,笑着也不推辞,还有些傲娇地挺起了胸膛:“成!阿绾可别说我欺负人。”
“什长也别说我欺负人哦。”阿绾笑眯眯地拍了拍眼前的矮墩子,示意谁肯来坐下?
军汉们见到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女子,一个个自然是争先恐后,甚至还差点打起来。
很快,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试便在这营房前展开。
阿绾手指纤细灵巧,穿梭挽结如蝶穿花,速度竟不输行伍出身的来财。
她编的发髻不仅紧实,更在惯常的椎髻基础上略作变化,于稳重中透出几分难得的齐整大气,更显得发量极多。
围观甲士们啧啧称奇,品头论足。
如此这般,自然是来财输了。
后来,他还央求阿绾给自己也编一个什长的扁髻:“阿绾手巧,不知能否……也给我编一个?就按咱们军中什长该有的规矩来。”
他指的是一种名为“扁髻”的发式,较寻常士卒的椎髻更为规整利落,也是身份的象征。平日里,也没人帮他编一个紧实的,多数就是自己凑合了。如今眼前有了阿绾,自然是要编一个规矩利落的。
阿绾点头应下,让他背对自己坐好。
他的头发刚洗过,还带着湿气。
她先用角梳将他所有头发向后拢紧、梳顺,指尖感受到发根的力度。接着,灵巧的手指开始动作,将这束厚发均分成六股,交错编结成一条宽而扁平的辫子。编辫时需力道均匀,才能使其形状平整如薄板。
编好后,最关键的一步来了。
她将这条六股宽辫在近发尾处稳稳对折,向上反贴于后脑,形成一个服帖的扁方形发髻。然后用军中特制的发卡——一种叫做“褊褚”的扁平簪子——从一侧插入,横贯发髻,牢牢固定住这关键的折叠处。
最后,将辫子末端巧妙地塞进髻心底藏好,不外露一丝碎发。
整个发髻紧贴颅后,扁薄规整,显得人挺拔利落,又不会在戴盔时感到不适。
较之高级军吏可将髻心直接向上绾结再罩武冠的样式,什长的这种“扁髻”更朴拙一些,但那份齐整与讲究,已与普通士卒随意束起的发髻迥然不同。
“好了。”阿绾退后一步端详。
周围的兵士也凑过来看,有人笑道:“嘿!什长这般一收拾,还真有些官威了!”
来财抬手小心地摸了摸脑后那紧实平整的发髻,脸上露出不好意思却又颇为满意的笑容。
“阿绾手巧,我服。不过啊,真要论起花样和速度,咱们骊山大营里的小余方士那才叫一绝!他那双手,编发髻跟变戏法似的,又快又俊。可惜他今日没来……”他话头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老余管事是他亲祖父,这会儿老人躺着,他定是在旁侍疾吧。”
旁边有兵士插嘴:“也是奇了,往日小余方士最是活跃,编发卜卦,哪里热闹他在哪儿。这两日倒真没见影儿。”
阿绾手上动作未停,耳中却将每一句话都细细收了进去。
阳光照在营房斑驳的土墙上,空气中飘散着皂角与尘土的气味,方才比试的轻松喧闹悄然沉淀下去,一丝若有若无的疑云,混着远处义庄飘来的焦糊味,又轻轻萦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