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简兮的呼吸在听到“鬼影子”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影卫在民间竟有如此令人畏惧的称谓,且他们的活动似乎已不再是绝密,连走南闯北的货郎都有所耳闻,这意味着什么?是影卫近来行动频繁,还是曹党故意放出的烟雾,旨在制造恐慌,方便浑水摸鱼?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假寐,心绪却如沸水翻腾。那两人的对话很快转到货物价钱和路途见闻上,再未提及京中异动。但“好几拨人都在暗地里找东西,找什么人”这句话,却深深印在了她脑海里。除了曹党和她,还有谁在找?找的“东西”,是否包括她手中的证据副本,或者……那枚令牌?
天将破晓时,通铺里的人陆续起身,窸窸窣窣地收拾行装。夏简兮也混在其中,用冷水抹了把脸,让混沌的头脑清醒几分。她需要信息,更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可以让她暂时栖身并思考下一步行动的身份和环境。客栈跑堂?酒楼帮佣?这些都需要与人频繁接触,易露破绽。药铺学徒?或许可行,她对药材略有了解,沈太医也曾粗略教过她一些医理和草药辨识,但这行当需要引荐,且京中药铺圈子不大,容易引人注意。
正思索间,忽闻客栈前堂传来一阵略带急切的说话声,似是掌柜在与什么人交谈。
“……真对不住,刘大夫,您也知道,近来京里不太平,官府查得严,生面孔都不敢留太久。您要的帮手,识字、能记账、还能帮着拣药晒药的,还得是老实本分的……这短时间里,上哪儿给您寻去?”
一个温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答道:“老朽也是无法。药铺里原先的学徒家中有事,临时回乡了。这几日病人不少,药材进出账目繁杂,实在忙不过来。工钱可以商量,只需手脚干净,略识得几个字,肯学肯做便好。若是懂些药理,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夏简兮心中一动。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她稳了稳心神,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裳,低头走到前堂,对着那位须发花白、面容慈和的老者,怯生生地行了一礼,压着嗓子道:“这位……大夫,小女……略识得几个字,也曾在家乡药铺帮过短工,认得一些寻常草药,不知……不知可否一试?”
刘大夫转过头,打量着她。眼前的女子(夏简兮易容后)容貌平平,脸色有些苍白,衣着简朴,但眼神清亮,举止虽拘谨却不显粗鄙。他问道:“哦?你认得哪些草药?可会按方抓药?记账呢?”
夏简兮谨慎回答:“当归、黄芪、甘草、茯苓、薄荷、金银花等常见药材都认得,炮制过的饮片也能辨识大半。抓药……简单的方子应可胜任,复杂的需大夫指点。记账……跟过账房先生几日,懂得记录出入数目。”
她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家乡药铺”是沈太医的药园,“账房先生”是沈太医偶尔让她帮忙整理药材名录和收支时顺道教她的。她不敢夸大,以免露出马脚。
刘大夫沉吟片刻,又问了几个常见药材的药性和配伍禁忌,夏简兮依据沈太医平日的教导和自己的理解,一一小心作答,虽不算精辟,但基础无误。刘大夫点点头,对掌柜说:“这孩子看来确实懂些皮毛,人也老实。我那‘济世堂’就在西城榆林巷,铺子小,病人多是街坊邻里,活计不重。就让她试试吧,先做三天短工,彼此看看是否合适。”
掌柜的见刘大夫自己满意,自然无话。夏简兮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连忙道谢。
“济世堂”果然不大,前后两进,前面是诊堂和药柜,后面是存放药材的小院和两间厢房。刘大夫独自坐堂,原先还有个老伴帮忙料理家务,前年病故了。药铺生意不算红火,但也足以维持。夏简兮(化名“阿简”)的主要工作是清扫整理、照方抓药、晾晒药材,以及记录每日药材消耗和银钱流水。刘大夫为人宽厚,见她做事勤快仔细,识字确实不少,抓药也鲜有差错,便渐渐将更多事情交给她,偶尔还在看诊间隙指点她一些医术。
这个身份和环境,对夏简兮而言几乎是理想的藏身之所。榆林巷偏离主要干道,住户多是寻常百姓,不易惹人注目。药铺每日接触三教九流,消息灵通。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借着采购少量药材或处理药渣的机会,在附近谨慎活动,观察形势。
她格外留意来自北境的消息,以及关于“军资稽核专案”的进展。市井传言纷杂,有的说李牧将军刚正不阿,惹怒了朝中大佬;有的说曹相爷正在大力整顿,要抓几个贪官污吏以儆效尤;也有的偷偷议论,说专案雷声大雨点小,查来查去恐怕只会找几个替罪羊。
几天后,夏简兮在帮一位咳嗽不止的老兵抓药时,听那老兵压低声音对刘大夫抱怨:“……这世道,前线弟兄们有时候连顿饱饭都难,刀枪也不够利。俺听说啊,李将军这次是拼着得罪人也要捅破天了,可京城这水太深……唉,只盼着别寒了将士们的心。”
夏简兮默默将包好的药递给老兵,心头沉甸甸的。李牧将军的压力可想而知,而专案的结果,将直接影响边关士气,甚至国本。
在药铺安顿下来后,她开始更仔细地思考楚昭信中提到的“三法司、兵部户部人员混杂,并非铁板一块”。她回忆起父亲生前偶尔提及的朝中官员。刑部右侍郎孙兆安是曹党嫡系,但左侍郎似乎是位年高持重、不太掺和党争的老臣。都察院里有几位以耿直敢言闻名的御史,其中一位姓杜的御史,好像曾因弹劾曹党爪牙贪墨河工款而被贬斥过,后来虽复起,但一直颇为低调。大理寺……人员相对复杂。兵部和户部中,曹党势力盘根错节,但也不是没有心存正气或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对曹党有所不满的官员。
她能否从这些人中找到突破口?如何接触?直接上门陈述冤情?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匿名投书?可信度太低,且容易落到曹党手中。
或许,需要一个更巧妙、更间接的方式。她想起了那枚“影”字铁令。楚昭提醒她“令牌务必藏好”,又说“影卫动向莫测,暂未明敌友”。这枚令牌,除了可能代表影卫身份,是否还有其他含义?比如,信物?或者,是某种权限或任务的标识?
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浮现:影卫内部若真有分歧或不同派系,那么持有这枚令牌,或许能在特定情况下,引动某一部分影卫的注意或反应。这极度危险,但若运用得当,或许能搅动一池深水,创造出接触其他力量的机会。
她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让令牌“意外”显露,却又不会立刻招致灭顶之灾的时机。同时,她需要更多关于影卫内部情况的信息。这几乎无从下手,但药铺里来来往往的人,或许能提供一丝半缕的线索。
又过了几日,专案的消息终于有了新的进展。邸报抄件(刘大夫偶尔会买来看)上刊登了皇帝对专案第一阶段汇报的批示,语气严厉,要求“限期彻查,不得敷衍”。同时,有小道消息在市井流传,说专案组在核查一批三年前运往北境的弓弩账目时,发现了一些“疑点”,涉及兵部武库司的一名主事和户部的一位郎中,这两人虽非曹相核心门生,但也算得上曹党外围。传言说,这两人已被暂时停职,配合调查。
这像是丢出来平息舆论的“弃子”。但夏简兮注意到,负责具体核查账目的,是都察院那位杜御史和刑部一位并非孙兆安嫡系的员外郎。这是否意味着,专案组内部确实存在不同力量的拉扯?
傍晚打烊后,夏简兮回到自己那间狭小但整洁的厢房,就着油灯,用炭笔在废药方背面轻轻写下几个关键词:李牧、专案(杜御史?)、影卫(令牌)、曹党(弃子?)、楚昭(意图?)。她试图厘清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裂缝或杠杆支点。
窗外夜色渐浓,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京城看似平静的夜晚下,不知有多少暗流在涌动。夏简兮吹熄油灯,和衣躺下。袖中那枚铁令贴着手臂,传来冰冷的触感。
她不能只是等待楚昭所谓的“时机”,也不能盲目冒险。她需要更主动地收集信息,分析局势,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或许可以利用这枚身份不明的令牌,做一次精准的“投石问路”。目标不是直接扳倒曹党,那太不现实,而是设法加剧专案组内部的矛盾,或者,将某种关注引向曹党更核心的证据链环节,甚至……设法让那枚令牌,在“合适”的人眼前,“偶然”地出现一下。
这需要耐心,需要运气,更需要无比的谨慎。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第二天,药铺来了一个特殊的“病人”。那是一个面色蜡黄、不时掩口低咳的中年文士,衣着半旧但整洁,自称是城南书院教书的先生,连日咳嗽不止。刘大夫为他诊脉开方,夏简兮照方抓药。那文士等待时,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药柜、账本,最后落在夏简兮正在记录的药材流水簿上,停留了片刻。
夏简兮心中警铃微作,但面上不显,依旧低头认真抓药。那文士拿了药,付钱时,忽然轻声咳嗽着说:“姑娘这字,写得倒是工整清秀,不像寻常帮工。”
夏简兮心头一凛,垂眼道:“先生谬赞,胡乱写写,看得清便好。”
文士不再多言,拎着药包走了。刘大夫捻须道:“这位先生气度不像普通教书匠,怕是有些来历的。不过既是病人,不必深究。”
夏简兮却隐隐觉得,那人或许不是冲着刘大夫或药铺来的。他那一眼,似乎更多是在观察她这个人。是曹党的探子?还是……其他方面的人?影卫?亦或是楚昭派来确认她安全的人?可能性太多,无法判断。
这种被无形目光窥视的感觉,让她如芒在背。她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处恐怕并非绝对安全。必须加快步骤了。
机会,在几天后的一个雨天来临。一位在户部做抄写小吏的邻居,因雨天路滑扭伤了脚,被同僚扶来“济世堂”敷药。等待时,那小吏与同僚闲聊,抱怨公务繁忙:“……专案组那边催要历年北境粮饷拨付的细账,堆得跟山一样,我们司里上下都快忙疯了。孙侍郎那边催得紧,杜御史那边又要求极细,稍有不清楚就要打回来重核,真是两头受气。”
他的同僚低声道:“听说杜御史那边咬住了一批五年前的陈粮账目,说是有批粮食的损耗高得不合常理,当时经手的仓场监督和押运官,后来一个升了外任,一个据说病死了,但家里人都得了不少抚恤……这里面水深啊。”
“嘘!小声点!这事也是能乱说的?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吧……”
夏简兮在一旁默默捣着药,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五年前的陈粮账目,异常的损耗,升迁和“病故”的经手人……这听起来,和她父亲案件中那批“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的军械,手法何其相似!或许,这能成为又一个突破口,将不同年份、不同物资的贪墨线索串联起来,形成更完整的证据链。
户部小吏的话,给了她一个方向:专案组内部,杜御史等人似乎真的在认真核查,并且可能已经触及了一些关键但陈旧的线索。这些线索因为年代久远、当事人情况复杂,查证起来极其困难,容易被人以“死无对证”或“账目遗失”为由搪塞过去。
如果……如果能给杜御史这样的人,提供一点点新的、能将陈旧线索与当下人物联系起来的“引子”呢?不需要直接交出全部证据,只需一个暗示,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