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听得出来，楚子强说的话，是喝醉以后的真情流露。
应该等他回家以后，就会和家里人摊牌。
但他没想到，第二天，这个来自燕京的公子哥马上表示：
旅行开始了。
第一站，就是离盛海不远的古城临安。
“那我提前祝你一轮顺风啊。”张扬在聊天栏里回复道。
“嘿嘿，我在临安等你。”
“等我？我没说要去临安啊？”
“你肯定会去的，因为良渚论坛快开始了。”
良渚论坛？什么东西？
在楚子强简单的介绍后，张扬躺在椅子上，陷入了思考。
这个论坛，有点像常见的经济论坛，本质上就是文化沟通和交流的大型会议。
目前看来，会议的主题是史前古文化，更准确一点的说，是青铜时代及之前的文化。
包括旧石器时期、新石器时期、金石并用时期等等。
“这种事儿，跟我应该没关系吧。”
张扬仔细想了一下，他好像连凑热闹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海林博物馆是私立的。
这种事儿，怎么看都是公立的临海博物馆去参与。
除非最近一段时间，能在海林博物馆门口花园翻修的时候，发现古文化遗址……
张扬甩甩头，把奇怪的想法抛到一边，继续翻动手上的资料。
这次盛海的活动已经接近尾声了。
他在博物馆公干的时候，其他专家可没闲着，依然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了本次的鉴宝活动中。
然后在拍卖行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挑选出了这两百多件拍品。
张扬要做的，是把这些拍品全部、仔仔细细的过一遍，保证没有任何存疑的藏品，流入拍卖会。
正常情况，这两百多件肯定是没啥大问题的。
但今天的情况显然不太正常。
因为张扬在名册里，看到了一件非常眼熟的藏品：
侧面刻着“乾隆三十年三月”的柱纽铜印章。
背面还写着【管理威远堡等六处边口关防，礼部】的文字。
“这不是宝友那件，海林博物同款的仿品吗？”
怕自己看错，张扬找工作人员要了这件藏品的全景视频、和送拍藏家的资料。
果然很像他鉴定过的那件，甚至连生产时间都一样。
但不能完全确定是同一件，因为仿品生产时，一般是成批的。
送拍人叫蔡敏敏，女性，34岁的盛海本地人。
她显然不是当时找张扬鉴定的男宝友。
而且工作人员都带着宝友去报案了，这会儿，案件应该还在调查中吧。
这样明显的赝品，怎么会进拍品名单？
张扬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拿着同款的赝品，成功骗过了某位不那么专业的鉴定专家。
像这类清朝地方机构的公章，如果是真品的话，确实有送上拍卖会的资格。
哪个专家？扣工资！
张扬把这件事暂时记在心里，准备把全部拍品看完，再一起算总账。
但他才继续翻动了几页，就忍不住了。
放下资料，他迅速拨通了拍卖行负责人的电话，就是之前丁强介绍过的潘经理。
“张馆长，您有什么事儿吗？”
电话那头，潘经理所处的环境有些嘈杂，叮铃铃的座机铃声不时响起，应该还在公司加班。
“潘经理，有几件拍品有问题，帮我查一下信息。”
“编号分别是……”
“您稍微等一下。”潘经理的声音有点惶恐：“我登录下内网。”
“好了，您报一下编号。”
“不用了，你直接查蔡敏敏这个人吧，有问题的拍品，全是她送来的。”
三分钟后，八件问题拍品背后的信息，全部被调了出来。
潘经理挨个导出，发给张扬后，静静等着他的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迟迟听不到张馆长的声音，老潘背后已经开始冒汗了。
千万别出事啊。
“潘经理……”
张扬的话让老潘心里一紧，他赶紧回答：
“您说，我在听。”
“这个蔡敏敏送拍的八件拍品，都是假的，我确定。”
“这事儿，你有疑问吗？”
“没有没有。”潘经理连连答道。
送拍信息的备注栏里，写得清清楚楚，这八件拍品，都是海林博物馆出售的馆藏。
现在来打假的人是海林博物馆的馆长，这还能有什么问题？
“那你们公司碰到这样的内鬼，一般是怎么处理的？”张扬语气不善的问道。
送拍的人有问题，但审核拍品的人问题更大。
根本不是鉴宝活动的东西，怎么直接走后门进拍卖会了？
“像这样的事，我们会先在内部启动调查程序……”
“太慢了！”张扬直接粗暴的打断道：“难道要等你们调查完，才能确定他是不是和外部的人勾结，把这些赝品送进了拍卖会吗？”
“那您的意思是？”
潘经理擦了擦头上的汗，头已经开始疼了。
张扬这边，他肯定是惹不起的。
现在整个部门都在加班，已经连续一周了，为的就是这次拍卖会。
要是拍卖会出了什么幺蛾子，不能正常举行，估计同事想噶了他的心都有。
但是直接处理当事人……他不配啊！
那可是辛万春辛总监，他一个经理，不能逆转职场。
“我建议直接报警。”张扬淡淡的答道。
他对这个辛万春的观感一直都不好，但真没想到，这货竟然敢在自己的拍卖会上作妖。
八件拍品，全部都是以“合作伙伴送拍”的名义，强行加入了本次拍卖会的拍品名册。
但凡张扬看的时候马虎一点，可能就漏过去了。
后果很可能直接砸掉鉴宝活动的招牌。
“张馆长，我报警的话，不太好吧……”
“我理解你。”张扬没有难为对方的意思：“所以这个报警电话，我来打就行了。”
“您亲自来？”
潘经理思考了两秒钟，意识到这样不行。
“那还是我来吧，报警后，还要配合警方调查呢，不敢麻烦张馆长您。”
“行！你和丁强商量下，希望在拍卖会之前，我能看到报案的回执。”
“另外，这几件拍品……”
“您放心，我今晚之前就处理好。另外我会组织人员排查，看还有没有这种，没有经过鉴定，就直接安插进拍卖会的拍品。”
今晚之前？
张扬看了一下时间，离零点的钟声敲响还有三个半小时。
“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
挂断电话后，他马不停蹄，又拨通了何馆员的电话。
本来准备回临海再处理这件事，但现在看来，不早点把事情弄清楚，以后还不知道会出多少幺蛾子。
电话接通后，张扬没有弯弯绕绕，直接问：
“老何，馆里那件北魏的野猪陶俑还在吗？”
“还在啊。”何馆员回答的很快：“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小事儿，就是有人拿着你签名的出货单，在盛海光明正大的卖假货。”
“不过已经被我当场拆穿，并且报警了。”
张扬轻描淡写说完以后，等着何馆员的反应。
他希望对方不是“家贼”。
但何馆员沉默了。
“怎么，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我……那些单据，确实是我提供给他们的。”
电话那头，何馆员的语气十分坦然：
“但是馆长，那都是之前汪馆长在的时候，吩咐我这么做的呀！”
“汪建业？！”
张扬震惊了。
安排手下的人，给假古董贩子提供真的单据。
这是一个精神正常的博物馆长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何馆员一番解释后，事情逐渐清晰。
简单来说，这是汪建业回国后，首创的、独一份儿的博物馆灰色产业。
用何馆员的话说，当然他们觉得，与其让造假的贩子偷偷借着“馆藏文物”的名义挣钱，倒不如加入他们，收割一波。
只用提供几张纸罢了，成本几乎为零，但是售价却近万元。
问题是，这样不会损害博物馆的名声吗？
对此，汪建业当初给的解释是——这只会让海林博物馆更有名。
当一件件带着证书的假馆藏流入市场，买到它们的人，肯定得了解一下海林博物馆的相关信息吧。
这不就相当于给博物馆做宣传了？
挣钱，还能免费宣传，简直就是计划通。
“不过馆长您放心，自从您来以后，这事儿我们已经暂停了。”
“这一点，馆里的其他同事都能证明。”
张扬听完后，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如果不是当初的变故，也许现在，海林博物馆已经成了国内赝品市场上的一块金字招牌。
而那些相信他们手里带票据的藏品是真品的人，将会被称为“博物馆帮”。
“找你买票据的人的联系方式，还有吗？”张扬问。
“有啊，他之前找过我们，想找馆长你聊聊后续合作的事，但您拒绝了。”
“我什么时候拒绝的？”
张扬不记得自己干过这样的好事儿。
“之前有个美术馆的负责人，您还记得吗？”何馆员提醒道。
“你是说，临海本地的那个美术馆？”
张扬有点印象，当时那个美术馆的老板找他，说想合作。
但是因为他们送来的资料，和博物馆不太契合，被他拒绝了。
“我记得他们美术馆的主营业务，是海外艺术品交易吧？”
“艺术品交易只是顺带的。”何馆员解释道：“他们挣钱的业务，还得是卖假古董。”
“那等我回临海了，咱们一起去看看。”
张扬想着，得去那边问清楚，那些带着博物馆单据的假古董，都流向了何方？
……
三天后，临海昌盛街。
何馆员开车，带张扬一行人到了【埃伊美术馆】前。
同行的还有热心市民刘先生。
今天刘队长休假，他来给张扬送锦旗，刚好赶上他们要出门。
听说张扬要去和美术馆谈合作的事，老刑警的嗅觉，让他有了一起来看看的想法。
张扬当然不会拒绝。
其实就算刘队长不说，张扬也想请他派人，“埋伏”在美术馆附近。
如果对方又臭又硬，拒绝合作，那就摔杯为号，直接把文物贩子送入法网。
“这美术馆的名字，怪怪的。”刘队长看着店子的招牌说道。
“应该是埃及木乃伊的简称吧。”张扬分析说。
他已经看到了店内的装潢，满屋子都是黄色的暖光，门厅里放着一尊石狮人面相的雕塑，确实很有埃及那味儿。
而这种感受，在见到美术馆的老板后，直接达到了顶峰。
美术馆的掌门人，竟然是位看起来有着阿拉伯血统的女性。
细长的眉毛、明亮的大眼睛、丰润的红唇……是那种看见第一眼、就知道来历的长相。
老板姓莫，说是根据她的埃及名，音译过来的称呼。
莫老板不认识张扬，但她见过何馆员。
听说海林博物馆的新馆长来谈合作，她有些喜出望外，马上带众人到了会客室。
“张馆长，你能来真的太好了。”
“我真的非常期待和你们再次合作。”
看着莫老板纯真的眼神，为了能让谈话继续，张扬只能先表示出合作的意愿：
“我这次来，就是想和莫老板你谈合作的。”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了解一下，上一任馆长和你们的合作情况。”
“没问题。”莫老板点点头，转身出去取账本。
在她出门以后，刘队长凑上去问张扬：
“你们业务已经拓展到非洲大陆了吗？”
“有没有木乃伊什么的，带我开开眼啊！”
“非洲？莫老板可不一定是非洲人。”张扬低声说道：“你不觉得她的脸，有点僵么？”
“应该是故意整成这个样子的，真不一定是埃及人。”
“还有这种玩法？”
老刑警心思敏锐，马上明白了张扬的意思。
卖假古董诈骗也就算了，但如果连身份都是假的，那这位莫老板，还有他这个美术馆主营的艺术品交易，很可能也有问题。
很快，莫老板带着平板回来了。
上面保存着之前何馆员签出去的、各种票据的照片。
每张票据的售价是八千块，附带对应博物馆文物的3d建模文件，供他们仿造。
“您这边之前一共给了我们362件文物的授权，有什么疑问吗？”
“稍等，我想想。”
张扬其实很想对刘队长说，不用问了，直接抓吧。
362件，一件仿品就算只卖一万，也够判十年了。
但看在博物馆的面子上，这事儿得找另外的处理办法。
“我有个问题啊，你们每份票据，都只对应生产了一件仿品吗？”张扬问。
“当然不是，每份，一般都会生产十件。如果有非常畅销的，还会增加。”
每份十件，那就是三千万。
好家伙，直接奔着无期徒刑去了。
“这些仿品流向了哪里？”张扬继续问。
“这个，无可奉告。”莫老板抿着嘴说道。
“不过我可以保证，每位购买我们商品的客户，都对东西的品质深信不疑。”
“那太好了。”
张扬当然不信这个说法，明明已经有人报警，正在调查中，只是还没查到这里来罢了。
“这次合作，你们想要多少件？”
“一件都不要。”莫老板摇摇头，面露微笑：“这次，我们想以美术馆的名义，和海林博物馆合作，做一期联合文物展。”
“展出一共五百件、来自古埃及的珍稀文物。”
“五百件？”张扬被这个数量吓了一跳。
不用问就知道，展览的最终目的是卖假货。
五百件假货，太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