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的烛火猛烈摇晃了几下。
开阳长老的脸色,在昏黄烛光中显得格外阴沉。他死死盯着林枫手中的首领玉印,仿佛那不是一块温润的玉,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正烫在他的心头。
“首领!”他再次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事,还望三思!我破晓基业,非是儿戏!林枫他...纵有奇功,终究不过是一介少年!资历、人望、对组织的了解,哪一样能服众?”
他转身面向其他几位元老,声音陡然拔高:“摇光、天玑、玉衡,你们说!此事岂可如此仓促?”
摇光长老面露犹豫,天玑长老垂下眼睑,玉衡长老则轻轻叹了口气,不发一言。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天枢首领又咳了起来,面色潮红,眼中却射出锐利的光:“不服众?好啊...咳咳...那就...那就让事实来说话!开阳,你待如何?”
开阳长老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不平与不甘都压下去,这才转向林枫,目光如电:“既得天枢首领如此看重,启明...不,林尊主。”
他刻意加重了“尊主”二字,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老夫并非有意刁难。只是,我破晓自创立以来,历代首领继位,或功勋卓着,威震四方;或德高望重,众望所归。规矩,不可废!如今非常时期,或许不必拘泥旧例,但必要的考验,却是万万不能省的!”
他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一字一顿道:“按我破晓古训,若首领骤然传位,继承者又非众望所归,则需通过‘三关九考’,以证其能,以服其众!天枢首领,您说,是也不是?”
天枢首领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缓缓点了点头。这“三关九考”确实是组织最古老的规矩之一,只是近百年来,组织首领传承有序,从未启用过。此刻开阳抬出这面大旗,他竟无法反驳。
“何为三关九考?”林枫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他依旧单膝跪在榻前,手中握着那枚温热的玉印,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开阳长老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慌乱或恼怒,但最终失望了。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沉声道:“三关者,一曰‘治政’,考察统筹全局、明断是非之能;二曰‘御下’,考察统兵练兵、令行禁止之威;三曰‘问道’,考察心性修为、理念道统之正。每一关,又分三重考验,合称九考。通过,则名正言顺,众心归附;不通过...”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则请尊主,暂居副位,由长老会共议,另择贤能!”
“开阳!你!”石猛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一步踏出,地面青砖都微微龟裂。磅礴的气血之力轰然散开,竟让室内烛火为之一暗。他身后的几位新生派骨干也齐齐变色,手按上了兵刃。
归附派以沐天鸿为首,则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作壁上观,只是那微微翘起的嘴角,泄露了他们心底的幸灾乐祸。
林枫抬手,轻轻按在石猛绷紧如铁的手臂上。一股温润平和却又深不可测的力量透入,瞬间抚平了石猛躁动的气血。
“猛哥,稍安勿躁。”林枫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开阳长老,也扫过沉默的摇光、天玑、玉衡等人,最后,落在榻上气息奄奄却目光灼灼的天枢首领脸上。
“规矩,既然存在,便有它的道理。”林枫缓缓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林枫,蒙天枢首领信重,授此重任,诚惶诚恐。既有人质疑,那便按规矩来。这三关九考...”
他顿了顿,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中,缓缓吐出四个字:
“我接了。”
静。
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在静室外的回廊、在总部各处蔓延开来。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破晓总部。
“三关九考?那是老祖宗定下的最严苛的继位考验啊!”
“开阳长老这是摆明了要为难启明尊主!”
“我看未必,若是连三关九考都过不去,又如何能统领我破晓与御龙宗抗衡?”
“可这时间...外有御龙宗虎视眈眈,内有新归附者心思不定,此刻搞什么考验,岂不是自乱阵脚?”
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开阳长老深深看了林枫一眼,拱了拱手:“既如此,请尊主早作准备。三关九考,明日便开始。第一关,‘治政’,考校的,便是这堆积如山、延误三月有余的积压内务!”
他袍袖一拂,转身离去。几位元老面面相觑,也纷纷对天枢首领和林枫行礼后退出。沐天鸿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带着归附派众人也离开了。
转眼间,静室内只剩下林枫、石猛、苏月如,以及榻上气息微弱的天枢首领。
“林大哥!”苏月如急步上前,绝美的脸庞上满是忧色,“这分明是刁难!积压三月的事务,其中盘根错节,不知多少是那些老家伙故意留下的烂摊子,三日之内如何理得清?他们这是要让你在所有人面前出个大丑!”
石猛更是怒发冲冠:“头儿!何必受这鸟气!俺老石这就去把那开阳老儿的胡子揪下来,看他还敢不敢放屁!”
“猛哥,不可鲁莽。”林枫摇头,走到榻边,握住天枢首领枯瘦的手。老人手上传来微弱的力道,混浊的眼中带着歉意、鼓励,还有一丝深藏的期待。
“首领既将重任托付于我,便是信我。”林枫低声道,目光坚定,“他人质疑,亦是常情。若连这点质疑都经不住,这点难题都解决不了,又如何带领破晓,去面对那高高在上的龙族,去打破这压了人族万年的枷锁?”
他松开天枢首领的手,转身看向苏月如和石猛,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淡而锐利的笑意。
“他们想看我出丑,想用规矩压我,想证明我资历不够,不配坐这个位置。”林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那我,便用这规矩,告诉他们,也告诉所有人——”
“我林枫,配不配得上这枚玉印,靠的不是资历,不是人望,甚至不是天枢首领的任命。”
他举起手中温润的玉印,目光似乎穿透了静室的墙壁,望向外面沉沉的夜空,望向那无数双或期待、或怀疑、或幸灾乐祸的眼睛。
“靠的,是能力,是担当,是能带领所有人,走出一条生路的能力与决心!”
“这三关九考,我来闯。这堆积如山的麻烦,我来理。这人心浮动的局面,我来定!”
他看向苏月如:“月如,立刻将积压的所有卷宗、文书、诉状,全部调来。另外,将这半年来所有新归附势力的详细资料,人员构成,利益诉求,也一并整理送来。”
“是!”苏月如精神一振,眼中忧虑被决然取代,转身便去安排。
“猛哥。”林枫又看向石猛。
“头儿你说!要俺揍谁?”石猛拍着胸脯。
林枫失笑:“不揍人。你去,以我的名义,请摇光、天玑、玉衡三位长老,一个时辰后,到议事厅偏殿一叙。就说...林枫年轻识浅,初掌大局,有许多不明之处,想向三位阅历丰富、德高望重的长者请教。”
石猛一愣,挠挠头:“请教?头儿,他们刚才可没帮你说话...”
“正因他们没说话,才要请教。”林枫目光深邃,“沉默,有时便是一种态度。去吧。”
石猛虽然不解,但对林枫的命令从不打折扣,瓮声瓮气应了,大步流星离去。
静室内重归寂静,只有天枢首领微弱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愈演愈烈的风雨声。
林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扑面而来,他却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凝视着黑暗中矗立的破晓总部建筑,那点点灯火在雨夜中明灭不定,犹如这组织此刻的人心。
“风雨欲来啊...”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印。玉印上,破晓的徽记在黑暗中,似乎隐隐泛起一层极淡、极坚韧的光。
考验,从接过这枚印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而他,早已有了答案。
一个时辰后,议事厅偏殿。
烛火通明,照得殿内纤毫毕现。摇光、天玑、玉衡三位长老应邀而至,分坐两侧。他们面上平静,心中却各自惊疑不定。本以为这位年轻的“启明尊主”要么焦头烂额去处理那堆积如山的烂摊子,要么会气急败坏来找他们“理论”,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封措辞谦逊、执弟子礼的“请教”帖。
林枫坐在主位,面前没有堆积如山的卷宗,只有三杯清茶,氤氲着热气。苏月如静立其侧,石猛则像一尊门神,抱着胳膊站在门口。
“深夜相邀,打扰三位长老清静,林枫在此赔罪。”林枫率先开口,语气平和,亲自为三人斟茶。
“尊主言重了。”摇光长老抚须道,目光在林枫平静无波的脸上扫过,“不知尊主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是为明日开始的‘治政’之考。”林枫直言不讳,“积压三月的事务,千头万绪。林枫年轻,见识浅薄,唯恐处置不当,贻误大事,更辜负天枢首领信任。故而冒昧请教,这内务之中,最为紧迫、关乎组织存亡根基者,当为何事?最易被人动手脚、滋生腐败者,又在何处?最是牵扯多方、动辄得咎者,又是哪一桩?”
三个问题,直指核心。
摇光、天玑、玉衡三人同时一怔,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没想到林枫不问具体事务,不问细节纠葛,一上来就问的是战略层面的关键点。这份眼光和格局,已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天玑长老沉吟片刻,缓缓道:“最为紧迫者...当是各地据点粮草、丹药、灵石的调配与输送。御龙宗封锁日紧,各地资源捉襟见肘,已有三处分舵传来求援急报,若不能及时调配,恐生哗变。”
玉衡长老接口,声音清冷:“最易滋生腐败者,乃是新占区矿脉、药田的分配与监管。利益巨大,新归附者与原属人马争夺不休,其中账目糊涂,中饱私囊者,恐不在少数。”
摇光长老最后叹了口气,道:“最是牵扯多方、动辄得咎者...乃是人员擢升与奖惩。元老、新生、归附,三方势力纠缠,有功不赏,有过不罚,或赏罚不公,便是取祸之道。近日为几个重要位置的人选,已是闹得不可开交。”
林枫静静听着,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这三个问题,果然刀刀见血。资源、利益、人事,正是一个组织存续最核心,也最敏感的三条线。开阳将这三月的烂账丢过来,其心可诛。
“多谢三位长老指点迷津。”林枫拱手,神色诚挚,“既如此,那这三日,我便只抓这三件事。粮草调配,烦请摇光长老助我理清各地实情与需求;资源监管,请玉衡长老派得力人手,与我一同核查账目;人员擢升...”他看向天玑长老,“请长老将近日所有争议职位的人选、背景、功过,列一清单与我。”
三位长老再次愣住。他们本以为林枫会求他们出面协调,或借他们之力压服各方,没想到他只是要情报,要清单,要查账的权限。这意味着,这位年轻尊主,竟是要亲自下场,快刀斩乱麻?
“尊主...”摇光长老欲言又止,“这三件事,牵扯极广,动一发而牵全身,三日时间,怕是...”
“事在人为。”林枫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只需要真相,只需要名单。至于如何决断,后果如何,由我一力承担。三位长老只需如实相告,便是对林枫,对破晓最大的帮助。”
话说到这个份上,三位长老再无推脱之理。他们隐隐感觉到,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体内蕴含着何等惊人的能量和决断力。或许,开阳的刁难,反而会成为一个契机,一个让所有人看清这位“启明尊主”真正面貌的契机。
“既如此...老夫定当竭力相助。”摇光长老率先表态。
“账目明细,一个时辰内送到。”玉衡长老言简意赅。
“争议人员清单,明日卯时之前,必置于尊主案头。”天玑长老也做出了承诺。
“有劳三位。”林枫起身,郑重一礼。
送走三位心思各异的长老,偏殿内重归寂静。苏月如眼中异彩连连,她忽然明白林枫为何要先见这三位“沉默”的长老了。这不是屈服,也不是求援,而是分化,是争取,是在元老派并非铁板一块的现实中,寻找突破口,获取最需要的关键信息和支持。同时,也是向所有人表明一种态度——他林枫行事,依仗的是规矩、是事实、是能力,而非简单的拉帮结派或武力压服。
“月如,接下来,要辛苦你了。”林枫走到巨大的案几前,那里已经堆起了半人高的卷宗。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东三区分舵请求增调疗伤丹药的急报。
“我要在这堆故纸里,把破晓的脉络理清,把脓疮挖出,把真正的麻烦找出来。”林枫的目光冷静如冰,声音却带着斩开乱麻的锐利。
“猛哥,守住门口。这三日,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石猛轰然应诺,像一座铁塔般矗立在门口。
苏月如重重点头,快步走到案几另一侧,开始分门别类地整理卷宗。她精通情报,心思缜密,正是处理这些繁杂文牍的最佳助手。
窗外,风雨更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犹如战鼓擂动。
而在这一方偏殿之内,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悄然打响。
林枫铺开一张巨大的白纸,手提狼毫,蘸饱了墨。他的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卷宗,扫过苏月如梳理出的重点摘要,扫过窗外沉沉的夜幕。
笔尖落下,力透纸背。
第一行字,赫然是:“破晓内务积弊疏”。
他要理的,不仅是这三月的旧账。
他要理的,是这庞然大物盘根错节的利益网,是浮动的人心,是隐藏在光辉之下的阴影。
这三关九考的第一关,他不仅要过,还要过得漂亮,过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灯火,彻夜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