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政府顶楼会议室的吊扇转得吱呀乱响，把九月的闷热绞成黏糊糊的雾。王志昊的白衬衫领口洇着汗印子，手里那支跟了五年的英雄牌钢笔又漏墨了，笔尖在笔记本上 “为人民服务” 的红漆标题下划拉，蓝黑墨水晕出个歪歪扭扭的墨团 —— 这钢笔吸墨器早坏了，每次写字都得甩两下，跟得了帕金森似的。
主席台正中央，王书记的保温杯 “咔嗒” 拧开，热气混着茉莉花茶香飘出来。王志昊数着天花板上的方形吊灯走神，听吴修文科长带着胶东味儿的普通话念上半年总结。你看他西装笔挺，袖口的袖扣锃亮，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这会儿正侧着身子跟李主任咬耳朵，嘴角挂着笑，手指在桌上敲出 “哒哒” 的节奏，像在打什么暗号。
“下面说说镇长候选人的事儿。” 王书记这话一出口，满屋子交头接耳的声音立马没了。王志昊坐直身子，钢笔尖戳着笔记本上的日期 ——2022 年 9 月 15 日，这日子估计得在他平淡的科员日子里划道印子了。
“我先提个名，李建国同志。” 王书记对着麦克风咳嗽两声，“老李小镇扎根十八年了，从民政助理干到副镇长，镇上哪条巷子有几棵歪脖子树他都门儿清，基层工作经验那是没得说……”
王志昊笔尖在 “李建国” 仨字上狠狠划拉，墨水渗进纸纹，成了团模糊的黑疙瘩。他心里清楚，这民主推荐就是走个过场，候选人名单早就在三楼公示栏贴着呢，不过是拿到会上念一念。李建国分管农业，平时见着他总拍着他肩膀笑：“小王啊，年轻人别光闷头干活，有空多练练笔杆子，写材料可是咱基层的看家本事。”
会议室的门 “吱呀” 推开条缝，镇政府小秘书小张猫着腰溜进来，凑到王书记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王书记脸色瞬间变了，保温杯盖 “砰” 地扣桌上：“各位稍等会儿，有位贵客到访。”
屋里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嘀咕声。王志昊看见吴修文眉毛往上一挑，李主任端茶杯的手悬在半空，茶水晃出几滴在文件上。他盯着门口，只见个穿白套装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进来，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嗒嗒嗒” 的，跟敲在人心窝上似的。
等女人转身，王志昊嗓子眼儿突然发紧 —— 这不是林雨晴，又是谁。
这会儿她化着淡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那明媚忽闪着明亮的光彩，艳丽的脸颊上显露着暖暖的笑意。
“王书记，打扰您开会了。” 女人开口说话，声音跟暖玉似的，“听说镇上在选镇长，我代表苏氏集团，想跟各位领导提个人选。” 她目光扫过主席台，最后落在王志昊身上，“就说小王同志吧，一个月前那场暴雨，一轿车呼啸着失控的冲向公交站台，他奋不顾身冒险救了一对母女，他被汽车撞倒，腿部受伤住院，这种舍生忘死抢救群众的同志，不正是咱群众需要和信任的基层干部，已是政府部门需要的好干部吗？”
会议室里 “嗡” 地炸开了锅。吴修文的脸一下子拉下来，嘴角往下耷拉着，手指在文件上敲得 “啪啪” 响；李主任手里的茶杯 “当啷” 磕在桌面上，茶水溅到手背上也没察觉。王志昊感觉心跳得跟擂鼓似的，钢笔 “吧嗒” 掉在地上，滚到前排李主任脚边。他慌忙弯腰去捡，抬头看见李主任冲他眨了眨眼，眼神里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
“林董说笑了，” 王书记打圆场，脸上堆起笑，可笑里带着点僵，“小王平时工作确实踏实，不过镇长候选人还得按程序来。这样吧，您的建议我们先记下来，会后再商量商量。”
“王书记别客气，” 那女人 —— 后来王志昊才知道她是耀龙集团执行董事林雨晴 —— 从手包里掏出张名片，“我们企业来镇上投资，图的不光是地方好，更看重干部实在。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您尽管开口。”
会议接着往下开，可王志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心里就像有几只小兔子在蹦跳，眼前总是浮现着林雨晴俏丽的脸庞和婀娜的身姿，他总是处在心猿意马的状态中。
散会铃响，王志昊刚收拾好笔记本，就听见王书记喊他：“志昊，你留一下。” 他看见林雨晴站在走廊尽头，望着楼下的操场，阳光给她的白套装镀了层金边。
“小王啊，” 王书记拍着他肩膀，语气比平时热乎多了，“刚才林董的话你也听见了，这是好事儿，说明咱镇干部的表现企业看在眼里。明天民主测评，你别紧张，把平时干活那股子实诚劲儿拿出来，啊？”
王志昊忙不迭点头，嗓子发紧：“谢谢书记，我…… 我尽量。”
走廊里的风带着秋凉，林雨晴听见脚步声转过身，脸上的笑没了刚才的正式，多了分亲切：“兄弟，上次多亏你，要不是你，我那天可危险了。” 她递过名片，“以后要是有难处，别不好意思，打个电话就行。”
王志昊捏着名片，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昊子，咱不图升官发财，做人得对得起良心。” 那时候他守在病房里，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每天写写材料、跑跑腿，在镇政府当一辈子透明人。可这会儿，手里的名片烫得跟火似的，仿佛真的有束光，照进了他憋闷多年的心里。
“林董您客气了，” 王志昊挠挠头，“那天换作谁都会帮的，再说了，我这身体也没有什么事嘛……”
林雨晴笑出声：“你就别谦虚了，在那种危急时刻你舍身救人的行为，让我挺感动的，说明你侠义肝胆，心里装着老百姓。我啊，最看重的就是这点。”
她摆摆手离开，高跟鞋声渐渐消失。王志昊靠在走廊栏杆上，望着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叶在风里沙沙响。他想起上周去村里，张大爷拉着他的手说：“小王啊，村口那座破石桥该修修了，娃娃们上学走在上头直打颤，赶上下雨根本没法走。” 想起上个月暴雨成灾，他跟着李建国副镇长去抢险，浑身泥浆却觉得痛快 —— 原来这些他以为没人在意的小事，真的有人看在眼里。
回到办公室，王志昊翻开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各村的情况：“李家庄灌溉渠漏水”“王村变压器老化”“张大爷家低保申请”…… 这些密密麻麻的字，突然变得鲜活起来。他摸了摸钢笔，笔尖还挂着没擦干净的墨渍，就像他这些年的日子，虽不鲜亮，却实实在在。
第二天再次开民主测评会，王志昊坐在倒数第二排，看着测评表上 “王志昊” 三个字，手心微微冒汗。
当主持人念到他的名字时，他听见前排有人小声嘀咕：“这小王是谁啊？”“就那个总在村里跑的小伙子，上次帮我家办医保跑了三趟呢。”
计票的一个小时格外漫长。王志昊站在走廊，看见林雨晴正和吴修文说话，吴修文脸色不太好看，却堆着笑：“林董放心，我们肯定公平公正，就是这小王资历浅了点……” 林雨晴打断他：“吴主任，资历深浅看怎么算，老百姓心里的资历才是真资历。”
宣布结果时，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王书记拿着名单，声音里带着点意外：“没想到啊，小王同志得票数挺高，超过了好几位老同志。镇党委决定，把小王列为镇长候选人考察对象。”
掌声响起来，有稀稀拉拉的，也有实打实的。王志昊看见李建国冲他使劲儿鼓掌，张大爷的儿子在人群里冲他竖大拇指，而林雨晴，正隔着几张桌子朝他笑，眼神里带着鼓励。
散会后，林雨晴走过来，压低声音说：“接下来的考察可没这么简单，别犯怵，该说啥说啥，老百姓的事儿比啥都重要。” 王志昊重重点头，突然想起那天在医院，她问他：“你奋不顾身的救人，就不怕自己有什么闪失？” 他说：“在那情急之中，我没有想那么多。不过现在想来，还是有点后怕，可看见别人有难，我照样还是会去做” 。
走出镇政府，阳光正好。王志昊摸了摸胸前的工作牌，“科员” 俩字还是那么小，可他突然觉得，这牌子比以前沉了些。路过公告栏，新贴的候选人名单上，他的名字夹在李建国和吴修文中间，旁边的群众指着说：“这小王我认识，上次帮我家老汉办残疾证，跑前跑后没喝一口水。”“可不是嘛，这样的干部要是当镇长，咱心里踏实。”
秋风卷着几片槐树叶落在脚边，王志昊弯腰捡起一片，叶尖有点发黄，可脉络清晰。就像他的路，刚开始泛黄，却看得见方向。他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轻松，吴修文的脸色、各种明里暗里的考验，可他不怕。因为他想起张大爷的破石桥，想起李家庄的灌溉渠，想起暴雨天里那双求助的眼睛 —— 这些，比任何官话套话都实在，比任何头衔都重要。
回到办公室，王志昊在笔记本新的一页写下：“桥要修，渠要通，老百姓的难事要管。”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就像无数双期待的眼睛，在看着他，等着他。路边，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个曾经的边缘科员，奏响新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