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的城中村，像泡在馊水里的海绵，闷热里裹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味。
是天井里积水混着垃圾的腥气，是隔壁饭馆后厨飘来的油烟味，还有楼道里不知谁家晾了三天没干的袜子味，一股脑往人鼻子里钻。
陈峰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电动车，在狭窄的巷子里挪着步，车把手上挂着的外卖箱磕到了墙角，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惊得墙根下的流浪猫“嗖”地窜进了黑暗里。
这是他跑的第三十单外卖，从下午两点到现在，十七个小时里只啃了半块干面包，喝了两瓶矿泉水。
电动车的后胎在傍晚送单时爆过一次，他蹲在路边用备用内胎补了四十分钟，手上沾的黑油泥到现在还没洗干净，指甲缝里嵌着的小石子磨得指腹发疼。
但他没觉得累，心里揣着点热乎劲。
下午赵倩倩发微信说想吃巷口张记的烤红薯，他特意绕了两公里路去买，用三层塑料袋裹着，现在揣在怀里，还能感觉到烫得贴皮肤的温度。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大半，他只能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往上走，每踩一步，楼梯板就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随时会塌。
三楼张婶家的电视正放着狗血剧，女主角的哭喊声穿透薄薄的墙壁，刺得人耳膜疼。
隔壁的小情侣发出嗯哼的声音，还有木床吱嘎的声音。
另一家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混在一起，时不时还能听到摔东西的脆响。
最尽头的水管漏了好几天，“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地上积的水洼倒映着手机屏幕的光，晃得人眼晕。
这就是他和赵倩倩住了两年的地方。
一间二十平米的单间，月租八百块，在城中村的最深处。
推门进去时，一股更浓的潮气扑面而来，墙壁下半截洇着深色的水痕，上半截的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水泥，有几处还留着胶带的印子。
以前贴过两人的合照，后来照片被赵倩倩收了起来，说是“看着乱”。
唯一的窗户对着狭窄的天井，白天也得开着灯，现在窗户关着，拉着洗得发白的碎花窗帘，窗帘边角磨出了毛边，还破了个小洞，风从洞里钻进来，带着天井里的异味。
赵倩倩正蜷在靠窗的旧沙发上刷手机，沙发是他们刚搬来时在旧货市场花五十块买的，弹簧早松了，一坐就往下陷。
屏幕光映在她脸上，陈峰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没了往日见他回来时的雀跃。
以前他哪怕晚十分钟，赵倩倩都会跑过来帮他接外卖箱，叽叽喳喳地说“今天有没有遇到好玩的事”，可现在，她连头都没抬。
“今天这么晚？”她的声音很轻，像飘在空气里的羽毛，没什么分量。
陈峰把电动车停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解下外卖箱。
“接了个远单，在大学城那边，来回四十多公里，多赚了五十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那个裹了三层塑料袋的烤红薯，递到赵倩倩面前，“你说想吃，这还热着呢。”
塑料袋被热气熏得有点软，赵倩倩伸手接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陈峰的手。
陈峰的手很粗糙，是常年握车把、搬东西磨出来的，指关节上还有几道没长好的小伤口。
赵倩倩的指尖顿了一下，像被烫到似的，很快缩了回去，把红薯放在腿边的小茶几上，没立刻剥。
陈峰没在意，他揉了揉发酸的腰。
刚才补胎的时候蹲得太久，现在腰一弯就疼。
他走到沙发边，想挨着赵倩倩坐下，胳膊刚碰到她的肩膀，就被她轻轻推开了。
“我有点累，先洗澡了。”她说着，站起身，从墙角的行李箱里翻出睡衣。
那行李箱还是他们毕业时一起买的，现在轮子坏了一个，只能斜着放。
浴室的门“吱呀”一声关上，紧接着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那水流声很小，因为热水器是二手的，水压不够，每次洗澡都得等半天才能出热水，而且水流量小得可怜，洗个澡得花半小时。
陈峰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赵倩倩刚才放红薯的小茶几上。
茶几也是旧货市场淘的，桌面裂了道缝，用胶带粘了又粘，现在胶带都发黄了。
茶几上放着一张招聘信息，是赵倩倩今天从人才市场拿回来的，上面印着“行政助理，月薪八千，包住宿，要求本科以上学历”，纸张边缘被她摸得有点卷边。
陈峰的目光又落到自己的鞋上。
这双运动鞋是去年双十一买的，现在鞋底磨得快平了，鞋边还裂了个小口，露出里面的白色海绵。
他心里突然有点涩，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点开银行App，余额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3256.00”。
他记得赵倩倩上周在商场里看中了一条银项链，吊坠是个小月亮，标价五千八百块，当时赵倩倩站在柜台前看了很久，最后说“太贵了，没必要”，但陈峰知道，她很喜欢。
她的朋友圈里，闺蜜上个月过生日，她男朋友送了条金项链，赵倩倩点赞的时候，评论了句“真好看”。
还差两千多块，就能买那条项链了。
陈峰咬了咬牙，点开手机里的外卖平台，想看看凌晨有没有顺路的单。
凌晨的单补贴高，跑几单能多赚一百多块，再跑半个月，应该就能凑够项链钱了。他的手指刚碰到“接单”按钮，就听到浴室里传来赵倩倩压抑的叹气声。
那叹气声很轻，被水流声盖着，若有若无，但陈峰还是听到了。
那声音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心上，不疼，却有点麻，麻得他手指都顿住了。
他想起去年冬天，赵倩倩发着高烧，他背着她去社区医院，路上雪下得很大，他的鞋里灌满了雪，冻得脚趾发僵，可赵倩倩趴在他背上，小声说“陈峰，有你真好”，那时候他觉得，再苦再累都值。
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
陈峰关掉外卖平台，把手机放在茶几上。
他拿起那个烤红薯，塑料袋已经凉了，他剥开一层，里面的红薯还是热的，金黄的果肉冒着热气，散发出甜香。
他记得以前，赵倩倩最喜欢抢他手里的红薯吃，说“你剥的红薯最甜”，可现在，红薯就放在她刚才坐的地方，她却没动。
浴室的水流声停了，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赵倩倩穿着睡衣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落在睡衣上。
她没看陈峰，径直走到床边，拿起毛巾擦头发。
床是一米二的单人床，是房东留下的，床垫子早就塌了，他们垫了两层褥子，还是觉得硬。
床的一边堆着赵倩倩的衣服，另一边是陈峰的几件旧t恤和裤子，挤得满满当当。
“红薯快凉了，吃点吧。”陈峰拿起红薯，递到赵倩倩面前。
赵倩倩擦头发的手顿了一下，接过红薯，却没吃，只是放在床头柜上。
“不了，有点腻，明天再吃吧。”她说着，继续擦头发，毛巾摩擦头发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想跟她说点什么，比如“再等半个月，我给你买那条项链”，比如“下个月我们攒点钱，换个有窗户的房子”，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些话太苍白了，像空中楼阁，连他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他刚把衣服挂好，就听到赵倩倩轻声说：“陈峰，我们谈谈吧。”
陈峰的动作顿住了，他回头看着赵倩倩，她已经擦完了头发，坐在床边，背对着他。
陈峰从后面抱住她，床很小，两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在床上抱着。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只剩下楼道里水管滴水的“滴答”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陈峰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透过睡衣，既感受到温暖，又感受到赵倩倩的心跳加速，一只手抚着心脏位置，一只手环着她的腰，两只手用力，不想松开。
陈峰以为，只要他们两个“合作一次”，就能改变现在的氛围。
赵倩倩也很配合，背对着陈峰，很快就适应了。
这一次时间不长，也就几分钟，好像两人都有特别多的心事，心不在焉的。
结束之后，赵倩倩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两人还是很有默契的，只是有些意犹未尽的摸了一下陈峰的耳垂。
陈峰趴在上面，今天的腰疼似乎又加重了，他没有选择移动，只是静静的贴着。
沉默了良久，习惯了陈峰的一切，扭头看一下后背上的陈峰，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峰，我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她让我回老家，说给我找了份稳定的工作，月薪六千，包吃住。”
陈峰不说话，抬起头，一只手撑着身体，只是默默整理赵倩倩后背的头发，用毛巾轻轻的擦去她后背的汗珠。
他喉咙有点干，张了张嘴，想说“我们再坚持一下”，可话没说出来，眼泪就先涌上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