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门外站着的,不是任何一位忧心忡忡的官员,而是一个穿着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棉袄、脸上还有些许尘土的孩子。
他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镇定,仿佛见惯了这议事厅内的金碧辉煌与权势交锋。
灯娘认得他。
正是当年在观星台附近,那个眼巴巴看着腊肉饭、却又倔强地不肯乞求的村童,小满。
如今,他竟已是代表整个村落前来的议事代表。
“执律使大人。”小满的声音还带着一丝稚嫩,却字正腔圆,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卷粗麻布,双手捧着,高高举起。
麻布卷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盖着三百多个鲜红的手印,大的、小的、清晰的、模糊的,每一个都像是用血肉按下的誓言。
“北方春荒,粮仓见底,我们知道共议会的难处。”小满的目光扫过大殿内那些面面相觑的大人们,没有丝毫胆怯,“我们村子投票了。全村三百二十七户,一致同意,愿意先借出自家存的半仓陈粮,交给共议会,调去最缺粮的地方。我们不要钱,只求秋后能还我们双倍的粮食,或者,我们出人去做工,把粮价抵了。”
他顿了顿,小小的胸膛挺得笔直:“大人,您……您能不能给我们开个证明?盖上共议会的章,我们怕……怕以后说不清楚。”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死寂的议事厅内。
那些刚才还在为“无先例可循”而争得面红耳赤的保守派官员,此刻一个个面色涨红,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们争论了三天三夜的难题,被一个孩子,用一卷盖满手印的麻布,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灯娘看着那双稚嫩却无比坚定的眼睛,看着那三百多个代表着信任与勇气的红手印,连日来的疲惫与烦躁一扫而空。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灿烂如初春的朝阳,驱散了满室的阴霾。
她走下台阶,没有去接那卷麻布,而是轻轻拍了拍小满的肩膀。
“不用证明。”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响彻整个大殿,“从你们按下手印,决定共同承担的那一刻起,你们,已经是规则本身。”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细雨如丝。
林缺撑着一把油纸伞,本想绕过这喧闹的小镇,却被一场热闹的婚礼拦住了去路。
迎亲的队伍抬着一顶花轿,在青石板路上缓缓穿行,唢呐声吹得震天响,两旁是看热闹的百姓,满脸喜气。
林缺的目光,却被轿帘上贴着的一张大红纸吸引了。
不同于传统的“囍”字,那红纸上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着几行约定:
“今日成婚二人,共立生活之约:一,家务轮值,扫地做饭,责无旁贷;二,收入同管,开支共议,账目透明;三,无论男女,子女皆有读书识字之权……”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高声念了出来,引得一阵哄笑。
“嘿,这叫什么?共誓婚书啊!”
“新派玩意儿,不过听着倒有几分道理!”
林缺站在街角的茶棚下,默默看着这一切,端起桌上的粗瓷碗,抿了一口涩口的粗茶。
旁边一个摇着蒲扇的老人磕了磕烟斗,笑着对同伴感叹:“想当年,咱们娶媳妇要爹娘点头、媒婆跑断腿。现在倒好,娃儿们自己坐下来商量着过日子——嘿,活得像个人了。”
林缺闻言,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
他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转身汇入人流。
茶棚老板收钱时,却发现多了一枚。
那多出的铜钱,被稳稳地压在粗瓷碗底,碗底的釉面下,用极细的刻痕,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暗记——一盏小小的油灯图案,旁边是三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字:执灯者特供。
京城,护道司衙门。
石敢当将腰牌与官印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递交了辞呈。
他一手建立的护道司,如今已是人才济济,不再需要他这尊老旧的“石敢当”来镇守。
前来交接的新任司长,是个锐气十足的年轻人,他恭敬地行礼,问道:“石公,若日后再遇今日北方这般大乱,我等该如何行事?”
石敢当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副巨大的《共誓录》拓片。
“别看我说什么,也别总盯着京城。”他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下去看,去看百姓们在做什么。当他们遇到麻烦,不是跪下求神拜佛,而是围起来商量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那就是你们该走的路。”
当晚,他独自一人回到了早已沦为废墟的旧律司。
在那块象征着旧法崩塌的残碑上,他用凿子,一锤一锤,刻下了最后一行字。
“法始于刀,终于言;言出于众,方为道。”
扔下凿子,他背起一个简单的包袱,头也不回地朝南方走去。
他要去寻亲。
他的弟弟,正是当年被林缺从瘟疫村中救出的那个少年。
数月后,京城郊外。
白砚穷尽心血谱写的《凡人之鸣》终章,在这一天,迎来了它的首演。
没有华丽的舞台,不分尊卑的前后。
农夫站在刚翻耕过的田埂上,工匠立于自己的坊铺前,学子坐在河堤岸边,妇人抱着孩子倚在自家门框。
万人齐聚,却又各自站在自己的土地上。
当白砚挥下最后一个指挥的手势,当最后一个音符汇入风中,天地间一片寂静。
紧接着,天空中,竟真的浮现出巨大的光影!
那光影,不是威严的神佛,不是睥睨的帝王,而是无数个普通人的剪影。
他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组成一道跨越天际的人墙。
在他们脚下,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道路,从田间、从工坊、从学堂、从每一个人的脚下延伸而出,密密麻麻,织成一张通往远方的巨网。
远处的山巅,林缺负手而立,遥望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他手中的那枚绿芽棋子,在这一刻,停止了所有的震动。
一片嫩绿的叶子,从棋子上轻轻脱落,化作一点微光,随风飘入山下不知哪一户人家的灶膛。
“轰!”
那户人家的灶火,瞬间腾起一团温暖而明亮的青色火焰。
又是一年清明。
观星台依旧荒芜,那只破碗还摆在原地。
碗里,新盛的豆芽腊肉饭还冒着腾腾热气,旁边静静躺着一张新的纸条。
“今年我不来了,但火没灭。”
就在晨光将现未现,天色最为朦胧之际,一双小小的手,捧着另一碗饭菜,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旧碗旁边。
那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红裙子的小女孩,脸上还有两团高原红。
她踮起脚,将自己带来的一张新纸条,贴在了那张旧纸条的旁边。
“爷爷说您是好人,去年帮我们赶走了来村里催租的衙役。今年换我给您做饭啦。”
她做完这一切,心满意足地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去,全然不知在她身后,一阵微风吹过,那两张新旧纸条在空中轻轻相触,墨迹仿佛在无声中交融。
而在更南方的一条溪流中,又一盏纸灯被放入水中,缓缓漂向远方。
这一次,灯面上没有字。
只画着一株刚刚破土而出、顶着两片嫩叶的小苗,随波轻晃,仿佛在对这个世界,低声说:
我来了。
火种已散落天下,人人皆可执灯。
旧的神仙悄然隐退,新的凡人走上舞台。
大炎王朝这艘破旧的巨轮,在新航道上,似乎终于驶上了正轨。
然而,在京城共议会新成立的账册司,彻夜通明的灯火下,有人刚刚拟定好一份关于北方借粮的详细账目。
那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纸上,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冰冷。
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清脆而又规律,比任何刀剑碰撞的声音,都更让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