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约定,并未如世人所料,化作金戈铁马的奔袭,也未凝成改朝换代的血色诏书。
它化作了工匠手中滚烫的青铜汁,在北方崭新广场的中央,浇铸成一尊顶天立地的塑像。
塑像的面容依稀是林缺,左手虚托,仿佛擎着一盏无形的灯,右手负于身后,衣袂飘飘,目光望向无尽的远方。
工匠们日夜赶工,只待塑像完工,便要于底座之上,镌刻上那早已拟好的四个大字——执灯圣者。
消息如风,传遍大江南北。
彼时,林缺正蹲在南方一座渔村的河边,挽着裤腿,露出的脚踝上还沾着几片鱼鳞。
他正耐心地帮一个满脸皱纹的渔妇修补一张破了数个大洞的渔网,手法笨拙,却极为认真。
一个刚从北地回来的货郎口沫横飞地描述着那尊即将落成的“圣者像”,说得神乎其神,仿佛亲眼见到那塑像已然金光万丈,神迹自显。
周围的渔民听得如痴如醉,纷纷投去崇敬的目光。
林缺听完,将最后一处破洞用麻绳系了个奇丑无比的死结,拍了拍手,只是嗤笑一声:“圣者?怕不是个傻子。”
渔妇递给他一个烤得焦黄的红薯,浑浊的眼睛里却满是善意:“后生,话不能这么说,那位圣者可是救了天下人的大英雄。”
林缺接过滚烫的红薯,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嘟囔:“英雄才累呢,还是当个傻子自在。”
是夜,月黑风高。
负责守卫塑像工坊的民兵只觉得后颈一麻,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工坊,直奔那尊尚未完全冷却的青铜泥模。
黑影正是林缺。
他看着那张与自己七八分相似,却被工匠们赋予了无限威严与慈悲的脸,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从怀里摸出一截炭笔,手起笔落,在那张“圣颜”之上,左眼画了个圈,右眼添了道疤,嘴边更是勾勒出两撇滑稽的八字胡,活脱脱一个街头卖艺的丑角。
做完这一切,他意犹未尽,又溜达到塑像的青铜底座旁,借着微弱的月光,用一把小刀在预留给铭文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刻下一行小字:
“谁再立像,我就半夜来尿上面。”
字迹潦草,语气粗俗,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第二天清晨,工匠们发现被“毁容”的圣像和那行惊世骇俗的留言时,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大笑。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愤怒,反而充满了某种释然和亲近。
自此,整个大炎王朝,再无人敢提为林缺塑像之事。
他们终于明白,那位执灯人,不愿被供上神坛,他只想走在人间。
消息传回京城,灯娘独自一人登上了早已荒废的观星台旧址。
这里已无人打扫,蛛网遍结,唯有那个熟悉的角落,她每年都会看到的那只破碗,依旧静静地摆在那里。
她望着空碗,想起那尊被画成鬼脸的塑像,想起那个永远在逃避赞誉的男人,眼眶一热,声音终是忍不住哽咽:“你救了所有人,给了所有人站起来的勇气,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让我们记住你?”
风,忽然从天边吹来,卷起一片不知何时落在碗边的枯叶。
当枯叶被吹走,一张小小的纸条显露出来,被石块压着,背面竟缓缓浮现出几行熟悉的字迹,仿佛是对她问题的回应:
“记住规则就行。记住我,只会让人偷懒——以为天上还有个神仙兜底。”
寥寥数语,如惊雷贯耳。灯娘猛然抬起头,泪水瞬间被风吹干。
她懂了。
林缺从未想做救世主。
他砍断了皇权的锁链,也敲碎了神权的基座。
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让人们换一个新神来跪拜,而是想让这个世界,踉踉跄跄地,学会自己走路。
几乎是同一时刻,石敢当正押解着一批旧律司的贪官,行走在荒凉的山岭间。
这些人都是新政推行后的漏网之鱼,罪证确凿,理当严惩。
暴雨突至,前路泥泞。
就在此时,山林两侧忽然燃起数百支火把,一群手持锄头、柴刀的百姓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汉子声如洪钟:
“石大人,放了刘主簿!”
石敢当眉头一拧,腰间长刀出鞘半寸,杀气凛冽:“尔等要为罪官求情,公然抗法不成?”
“我们不管他是不是罪官!”那汉子毫不畏惧,举着火把怒吼,“我们只知道,去年冬,俺们村十几个娃子得了天花,是他,是这个刘主簿,散尽家财买来药材,一个个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他是我们全村的恩人!”
“没错!”人群中有人高喊,“我们用《共誓录》的规矩,我们村三百户人家投票了!我们判他无罪!”
石敢当怒喝:“法不容情!《新律》在前,岂容你们私设公堂!”
“《共誓录》第一条写得清清楚楚——正义出自人心,非出自条文!”那汉子将胸膛挺得笔直,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难道救了人命,还抵不过贪了几个脏钱吗?!”
石敢当持刀的手,在瓢泼大雨中,彻底僵住。
他看着那些愤怒而坚决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所守护的秩序,不再是自上而下、不容置喙的铁律,它正在变成一种自下而上、充满了烟火气和人情味的、活生生的东西。
“叮”的一声脆响,长刀脱手,坠入泥泞之中。
石敢当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而在遥远的京城,白砚的《终章乐谱》终于完成。
他将其命名为——《凡人之鸣》。
演奏之日,没有宫廷乐师,没有名门雅士。
他邀请了百名最普通的百姓共执“乐器”——农夫以犁为鼓,织女以梭为琴,铁匠敲击铁砧,孩童吹响柳叶。
当那源自无数人哼唱的《从前谣》的旋律,被这些质朴而磅礴的声音汇聚奏响时,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都仿佛被压制了。
乐声无形,却有质。
它穿过沙漠,越过山川,在那片曾倒悬金身的沙漠最深处,那枚代表着世界本源的绿芽棋子,竟微微震动,投射出一片覆盖了整个王朝疆域的虚幻森林光影。
新生的气息,前所未有地浓郁。
最南端的某个小村落里,刚刚帮村民挖通淤塞水渠的林缺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风里,似乎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旋律。
那是很多年前,他为了哄妹妹睡觉,胡乱编的调子。
而今,它被千万人重新谱写,成了这个时代的脉搏。
他笑了笑,转身继续走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村庄。
清明将至,观星台依旧无人打扫,那只破碗孤零零地摆在原地,仿佛已被遗忘。
晨雾弥漫中,一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却轻轻在碗里放上了一碗热气腾腾、刚出锅的豆芽炒腊肉。
碗边,还压着一张新的纸条,上面写着:
“今年我来做饭,你歇会儿吧。”
那人放下碗,便转身离去,背影混入茫茫人海,普通得看不清姓名。
千里之外,另一条不知名的溪流岸边,又一盏小小的纸灯被一个少年放入水中。
灯火摇曳,照亮了岸边一行用石子新挖出的小字:
“我们不愿再跪——所以我们站起来了。”
水波荡漾,灯影远去,汇入万千溪流,仿佛正通往下一个崭新的春天。
南方的雨季连绵不绝,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日夜不息的雨水汇成浊流,咆哮着冲向下游,沿途的河流水位一日高过一日,早已没过了往日的警戒线。
终于,在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那座连接三县渡口、被日夜冲刷了数百年的古老石桥深处,仿佛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崩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