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太行腹地的山风裹着松针香钻进山洞时，陈九陵正用掌心贴着苏绾后颈。
她的皮肤凉得像块浸了冰水的玉，意识碎片仍在识海深处翻涌，偶尔有几缕会漏进他的感知——是幼时被玄清门屠门时溅在脸上的血，是躲在柴堆里听见师父最后一声咳，是他在碑阵里攥住她手时，她脑海忽然炸开的“别走”。
“稳住。”他低低说了声，指腹在她后颈那枚淡红印记上轻轻按了按。
这是前日碑阵反噬时，她用指甲在他眉心抓出的痕迹，此刻竟成了两人意识交缠的锚点。
断矛残刃就插在苏绾身侧，矛尖没入青石板三寸，矛身的血锈被他擦得发亮，每当他默念某个死者名字——比如被玄清门灭口的老药农，被鬼面盟活祭的守山人——矛身便会发出蜂鸣，像古寺里应和晨钟的磬。
“三百七十二个‘你’死了......”
角落传来细弱的呢喃。
陈九陵转头，见棋魇童蜷在石堆旁，膝头堆着新捡的碎骨——是前日碑阵崩塌时，从地脉里震出来的人骨。
盲童的星砂眼泛着幽蓝微光，指尖抚过一枚额骨上的刀痕：“他们总说，名字会挤占碑的位置，可这一次......”他突然哽住，两行血泪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有人把名字写回来了。”
陈九陵喉结动了动。
前日碑碎时，他确实看见漫天黑蝶般的碎片里，飘着零星几点墨痕——是被抹去的姓名，在阵法崩溃的瞬间，从净心碑最深处翻涌出来。
“守墓人......不该跪着接契。”棋魇童突然抬头，血泪在脸上划出两道红沟，“该站着——把它砸了！”
话音未落，地面传来闷响。
陈九陵瞳孔微缩，看见两人脚边的青石板裂开蛛网纹，一块残破的汉白玉板“轰”地破土而出，表面的朱砂线已褪成淡粉，却仍能辨认出半幅山脉纹路——是摸金界失传百年的《寻龙遗图》。
图上用金箔贴着一行小字：太行深处，隐龙谷，初代守墓人冢。
“欲启护心契，需集九棺共鸣，且执灯者须亲历千人之痛。”陈九陵蹲下身，指尖擦去石板背面的泥，看清最后一行字时，眉峰猛地一挑。
他想起玄清门那些道貌岸然的长老，想起萧承昀残魂说的“和平”，喉间泛起腥甜。“又要献祭？”他嗤笑一声，从怀中摸出血砚使留的残墨，咬破指尖，将心头血混进墨里，“老子偏不按你们的剧本走。”
他以指为笔，在地面画出逆向的归藏卦。
卦纹刚成，断矛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震颤，矛尖竟渗出金红血珠，滴在卦眼上。
九口玄棺同时轻颤，云雷纹里的血色开始流转，像是被某种力量重新唤醒。
陈九陵能感觉到，九棺的频率在他的牵引下逐渐统一，不再是各自为政的困兽，而是听命于他的战旗。
“这不是唤醒谁。”他站起身，衣摆被山风掀起，“是告诉所有人——规则，由我定。”
话音未落，一道半透明的身影突然在卦阵中央浮现。
是殉局郎的残魂，这次他没再重复“莫走回头路”，而是对着陈九陵深深一拜，衣摆扫过地面的卦纹。
他抬起手，指尖指向北方，嘴唇开合的速度极快。
陈九陵盯着他的唇形，血液瞬间凝固——那是三个字：“老瘸子。”
老瘸子？
陈九陵脑海里闪过三个月前的画面：鬼面盟的活祭阵里，老瘸子被钉在青铜柱上，胸口插着七根锁魂钉，断气前还朝他笑，说“九爷，帮我把烟杆埋在老家后坡”。
当时他亲手合上老人的眼，怎么可能还活着？
“难道......”陈九陵攥紧苏绾的手腕，指节发白，“所谓‘活棋子’，根本就是他们编的谎？”
“别信碑......信人。”
另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陈九陵抬头，见一枚染血的青铜印章正缓缓飘落，印面刻着“护心”二字，是血砚使最后的残念。
印章停在他掌心时，他听见极轻的叹息：“用这个......盖在你的契上——让它知道，新守墓人，不是它养的狗。”
陈九陵没说话，直接将印章塞进怀里。
他弯腰抱起苏绾，她的头歪在他颈窝，发间还沾着前日的血渍。
断矛自动从石板里抽出，矛尖指向洞外，像是在催促。
就在他要跨出洞口时，九棺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陈九陵脚步一顿，识海里炸开一道苍老的声音，带着三百年的沧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错了......错了三百年......真正的守墓人契，应是护心，非删心。”
他抬头望去，九口玄棺底部同时浮现血字，在晨雾里格外刺目：“愿执灯者，不惧黑暗。”
山风突然大了起来。
陈九陵抱着苏绾转身，看见对面山巅立着道赤色身影。
那人穿着大楚将军的玄铁鳞甲，肩头的残旗被风卷起，露出半枚“萧”字。
他望着陈九陵的方向，缓缓抬起手，行了个标准的大楚军礼——甲胄相撞的脆响，混着松涛声，撞进陈九陵的耳朵。
下一秒，赤色身影化作流光，朝着北方疾驰而去。
山风卷起他留下的残旗余烬，几片碎布飘进山洞，落在陈九陵脚边。
他弯腰捡起，见碎布上用金线绣着半行字：“待九棺齐鸣，忠魂归......”
“小狐狸，听见了吗？”陈九陵低头，在苏绾发顶轻吻，“有人给我们指了条新的路。”他将碎布收进怀中，断矛在掌心发烫，“老瘸子还活着，玄清门的谎该破了，护心契的真相......”他望着洞外九棺围成的圆环，嘴角扯出抹锋利的笑，“也该由我们自己来写。”
山雾渐散，九棺的影子在地面投下暗红的圆。
陈九陵抱着苏绾走出山洞，断矛尖上的血珠坠地，在晨露里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