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盘龙县招待所的院墙上,爬山虎在风中瑟瑟发抖。
秦峰捏着那个牛皮纸袋。
粗糙的纸面磨砺着指腹,里面只有几张纸,和一个U盘。
分量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
但秦峰知道,这是一枚足以炸碎整个市委大院格局的深水炸弹。
黑色轿车的尾灯在远处吞没进黑暗。
苏清瑶走了。
她不仅仅送来了弹药,更送来了一场拿身家性命做赌注的豪赌。
秦峰转身,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枯燥而规律的声响。
没有回头的必要了。
这一枪开出去,要么把天捅个窟窿,要么把自己埋进深渊。
……
三天后,上午九点。
市委一号会议室。
这里是权力的风暴眼,也是无数人命运沉浮的审判台。
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巨大而肃穆,像一口深红色的棺椁。
空调开得很足,却吹不散空气里那股压抑的味道。
那是高档烟丝燃烧后的余烬,混合着皮革和人心的气味。
市长赵建国坐在正中央。
他甚至没有坐直,半个身子陷在真皮软椅里,手里把玩着那只专用的紫砂茶杯。
这是绝对掌控者的姿态。
在他面前,两排处级干部正襟危坐,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压着频率。
“同志们。”
赵建国开口了。
声音浑厚,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在麦克风的加持下,震得人耳膜发紧。
“现在有些干部,思想僵化,屁股坐歪了。”
他不需要点名。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直接略过所有人,死死钉在会议桌最末端的那个角落。
秦峰坐在那里。
“拿着‘环保’当令箭,不顾全大局,不考虑市里的经济指标。”
赵建国拧开茶杯盖,那是秘书刚刚添的热水,水温烫得恰到好处。
他吹了一口浮沫。
“几个亿的项目,说停就停?谁给的权力?”
“我们是要绿水青山,但没有金山银山,老百姓喝西北风吗?”
“盘活不良资产,这是死命令。谁当绊脚石,谁就搬铺盖滚蛋!”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低着头,盯着面前的笔记本,仿佛上面写着绝世天书。
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针对秦峰的“处刑”。
赵建国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放下茶杯,瓷底撞击桌面,发出一声脆响。
“秦峰。”
并没有加“同志”两个字。
这一声,像是法官在宣读判词。
“盘龙县作为重点整改对象,你今天如果不给我一个明确的复工时间表,这个会,你就不用开了。”
这是最后通牒。
也是逼秦峰当众下跪。
无数道目光,复杂的,幸灾乐祸的,同情的,瞬间聚焦。
秦峰动了。
他合上根本没写一个字的笔记本。
起身。
拉椅子的动作很稳,没有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抬头,直视赵建国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
“市长批评得对。”
秦峰的声音不大,平稳得像是在汇报今天的天气。
“经济发展,确实是硬道理。”
赵建国眼皮耷拉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果然,骨头再硬,在乌纱帽面前,也是软的。
“但是。”
秦峰话锋一转。
他并没有坐下,而是迈步走向了旁边的多媒体控制台。
“在执行市里的命令之前,我想请各位领导,先审阅一下盘龙县这两天的‘准备工作’。”
赵建国眉头皱了一下,但没有阻止。
认怂前的汇报,通常都是为了找台阶下。
他大度地挥了挥手,示意继续。
秦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插上数据线。
大屏幕亮起。
不是枯燥的数据表格。
也不是令人昏昏欲睡的ppt。
画面切入。
那是盘龙县的一条河,河水清亮,几个村妇正在浣纱。
镜头推进,漫山遍野的茶园,嫩绿的芽尖在晨露中闪着光。
赵建国有些不耐烦,这种宣传片他看腻了。
“秦峰,我不是让你来放风光片的!”
“别急,市长。”
秦峰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
“接下来,是您要求‘盘活’的那几家企业,如果一旦复工,将会带来的‘经济效益’。”
画面骤变。
不再是盘龙县。
而是一段来自外省的新闻剪报和偷拍视频。
浓黑如墨的污水,像黑色的巨蟒,直接排入农田。
成片的庄稼枯死。
刚才还在浣纱的河流,变成了散发着恶臭的死水。
最触目惊心的,是一张医院的诊断书。
某“重工园区”附近村庄,儿童血铅超标率,百分之九十。
会议室里出现了一阵骚动。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交头接耳。
画面定格在那张诊断书上,红色的印章,像血一样刺眼。
秦峰拔掉了数据线。
屏幕黑了。
但那抹红色,仿佛还残留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秦峰转身,站在黑暗的阴影里,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像刀一样锋利。
“这就是市长口中的‘金山银山’?”
“用断子绝孙的代价,换那一两个点的Gdp?”
“这不叫发展。”
秦峰往前一步,走入灯光下。
“这叫谋财害命!”
最后四个字,砸在地上,金石有声。
“砰!”
赵建国猛地一拍桌子,紫砂杯里的水泼了出来,烫红了他的手背。
他顾不上擦,整个人弹了起来,脸上的肌肉因为暴怒而疯狂抽搐。
“反了!反了!”
“秦峰!你这是断章取义!你这是妖言惑众!”
“那是外省的情况!我们要的是技术升级!你一个小小的县委副职,竟然敢公然对抗市委决议!”
他指着门口,手指颤抖得厉害。
“来人!叫纪委!把他给我带走!停职!马上停职!”
咆哮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
所有人噤若寒蝉。
市长真的怒了,这是要不死不休。
然而。
秦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他看着暴怒的赵建国,眼神里没有恐惧,反而透着一丝……怜悯?
就像看着一只即将被端上餐桌的火鸡。
“吱呀——”
一声突兀的开门声,切断了赵建国的咆哮。
会议室那两扇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重重推开。
不是安保。
不是市委办的工作人员。
四个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们步伐极快,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那是常年办案练就的肃杀气场。
领头的中年男人,面容冷硬如铁。
省纪委第二监察室主任。
赵建国那根指着秦峰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他认得这个人。
就在上个月,这个人带走了一位副省级。
赵建国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刚才的嚣张跋扈,瞬间随着血色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一张脸,惨白如纸。
“老……老陈,你怎么……”
纪委主任没有理会这声套近乎。
他径直走到赵建国面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轻轻放在那个泼了水的桌面上。
动作很轻,但在赵建国眼里,重如千钧。
“赵建国。”
连同志都不称呼了。
“有些问题,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解释清楚。”
“关于那几家企业的利益输送,还有你在海外那个不记名账户的资金往来。”
轰!
赵建国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回了椅子里。
那张曾经象征着权力的真皮座椅,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完了。
海外账户。
那是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最后退路。
怎么可能?
除了他自己,这世上应该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个账户的密钥……
赵建国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向角落。
那里。
他的秘书正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钢笔。
那是赵建国送给他的入职礼物。
秘书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似乎感受到了赵建国的目光,缓缓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恐惧。
没有愧疚。
秘书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眼中只有一种决绝的冷漠。
那是被压榨、被羞辱多年后,终于反噬主人的快意。
秦峰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嘴角勾起一道极浅的弧度。
苏清瑶给的是外围证据。
是引线。
但要炸开赵建国这座坚固的堡垒,需要有人从内部打开城门。
那份最关键的转账记录,是秘书在三天前那个雨夜,亲手交给秦峰的。
没有什么忠诚是牢不可破的。
如果有,那只是背叛的筹码还不够高,或者是……伤得还不够深。
纪委的人一左一右,架起了已经瘫软如泥的赵建国。
路过秦峰身边时。
赵建国停了一下。
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年轻人。
怨毒、不甘、恐惧。
“是你……”
赵建国声音沙哑,像是嘴里含着沙子。
秦峰整理了一下衣领,目不斜视,只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淡淡回了一句:
“市长,路滑。”
“走好。”
大门关上。
带走了权力的余温。
会议室里依旧死寂,但所有人都知道。
这盘棋。
桌子已经被掀翻了。
而那个掀桌子的人,此刻正安静地坐回那个不起眼的角落,翻开了笔记本,拿起了笔。
“我们可以继续开会了吗?”
秦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