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一张完美的图纸，挖一个致命的陷阱
管委会的临时会议室，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老旧投影仪发出低沉的嗡鸣，把一幅幅精密的图表投在斑驳的白墙上。
高明站在墙前，手持激光笔，神采飞扬。
他就像一个站在世界舞台中央的指挥家。
“各位领导，请看。”
“这就是我们华通团队，熬了两个通宵，为盘龙县量身定制的一号公路建设方案。”
他的声音充满磁性，每一个字都带着京城精英特有的优越感。
“我们参考了国标G50标准，在几个关键弯道和坡度设计上，甚至采用了欧洲阿尔卑斯山脉公路的防灾标准。”
“所有数据，都经过我们集团最顶级的工程师，三次复核验算。”
激光笔的红点，在复杂的工程图上飞速跳动，划出一道道外行人根本看不懂的弧线和符号。
“最重要的是，效率！”
高明刻意加重了音量，按下了翻页器。
“我们承诺，在合作方安河宏发建筑公司的全力配合下，工期可以比原计划缩短百分之二十！”
“并且，可以立刻开工！”
话音落下，县里几个陪同参会的干部，脸上立刻显出藏不住的赞叹。
他们听不懂什么国标欧标。
但“工期缩短”和“立刻开工”，这两个词，他们听得懂。
这是政绩。
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效率。
在他们眼中，这是一个完美的，根本无法拒绝的方案。
韩雪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表情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
但她心里清楚，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放在阳光下，让你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计谋。
方案在纸面上滴水不漏，报价甚至低于市场价。
如果管委会强行否决，就是“阻碍开发”、“外行指导内行”，这顶帽子谁都戴不起。
高明完全可以拿着这份“完美”的方案，直接捅到省里甚至更高层。
到时候，被动的就成了他们。
就在李卫民等人已经准备点头称赞的时候。
啪。
啪。
啪。
三声清晰的掌声，在沉闷的会议室里突兀地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是秦峰。
他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诚挚的赞赏。
“精彩。”
秦峰由衷地赞叹道。
“高总的方案，不仅充分体现了央企的专业性，更体现了华通集团，作为一个行业巨头的责任与担当！”
高明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秦峰会是这个反应。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说辞，用来应对秦峰可能会提出的刁难和反对。
然而，秦峰却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话锋一转，环视全场。
“既然华通集团这么有诚意，马老板的公司也这么有担当，我们盘龙县，更不能拖后腿！”
“为了体现公平，也为了让我们盘龙县几十万人民群众彻底放心！”
秦峰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
“我建议！”
“我们不如把标准，定得再高一点！”
“把这条路，做成一个能写进盘龙县历史，经得起未来一百年检验的样板工程！”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被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话给震住了。
就连高明，也被这种宏大的叙事带着走了，下意识地附和。
“秦主任说得对！我们华通做事，就追求最高标准！”
秦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接上。
“好！”
“那我就在华通方案的基础上，提三条补充细则。”
他伸出一根手指，目光锁定高明。
“第一，引入‘全生命周期环保评估’机制。施工方不仅要对施工期间的环保负责，更要对未来十年内，因本次施工可能造成的任何水土流失、地质结构变化，负全部责任。”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参照‘奥运工程标准’，建立三级质量监理体系。华通是第一级，我们管委会是第二级，另外，我们还要成立一个‘村民质量监督小组’，作为第三方，对工程进行全过程监督。”
高明和角落里的马彪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不以为然。
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过是政治正确的口号，写在纸上，有什么用？
秦峰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眼神交流，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在正式合同中，白纸黑字写入‘工程质量终身负责制’条款。”
他看着高明，微微一笑。
“这三个补充条款，不知道高总，能不能接受？”
高明笑了。
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太嫩了。
试图用这种务虚的、喊口号式的手段来制衡自己，实在可笑。
为了尽快拿下项目，他此刻必须表现出央企的绝对自信和气度。
“没问题！”
高明想都没想就当场答应。
“我们华通做的工程，就经得起任何检验！我完全同意秦主任的所有提议！”
秦峰立刻对身后的工作人员吩咐。
“去，把补充协议立刻打印出来。”
“一式三份。”
几分钟后，三份还带着打印机温度的协议，摆在了桌上。
秦峰将其中两份，分别推到韩雪和高明的面前。
“韩主任，高总，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那就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份补充协议签了吧。”
“这也算是我们管委会和华通集团，精诚合作的一个历史性见证。”
高明被秦峰这一连串的话捧得下不来台。
他拿起笔，在一片叫好声中，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展现了一个大集团负责人非凡的胸襟与气魄。
签完字，看着那份协议，他内心只有冷笑。
一份废纸而已。
散会后，在走廊的拐角，马彪追上高明，递上一根烟，满脸忧虑。
“高总，那个终身负责制，还有那个村民监督，太苛刻了，万一……”
高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有接烟。
“合同是合同，施工是施工，两码事。”
他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里全是轻蔑。
“等机器开进山，工地一围起来，山高皇帝远。”
“他一个管委会的副主任，还能天天睡在工地上不成？”
“到时候怎么干，谁说了算？”
“那帮泥腿子，他们懂个屁的工程质量。”
当晚，秦峰办公室的灯，亮到了深夜。
王老三带着十个从村里选出来的精壮汉子，局促不安地坐在办公室里。
他们都是在山里修了一辈子房，铺了一辈子路的老把式，手上的老茧比年轻人的脸皮还厚。
秦峰没有讲任何大道理。
他只是将几张照片，轻轻摆在了桌上。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都起了毛边。
那是他在重生前，从旧新闻的档案库里，刻意记下的画面。
画面上，是一段因偷工减料而塌方的山路，一辆运送孩子的蓝色三轮车，扭曲着翻倒在泥石废墟旁。
照片是黑白的，却仿佛能渗出血来。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被抽干了。
几个粗壮汉子粗重的呼吸声都停了，死死地盯着那几张照片。
“这不是让大家去监工。”
秦峰的声音很低，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是让大家去监视，悬在我们所有人头顶上的一把刀。”
“守不住这条路，我们的子孙后代，就得用命，去填这个坑。”
王老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了两团火。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秦峰。
“秦主任，你下令！要我们怎么干！”
秦峰亲自给这十个村民上课。
他不教他们看复杂的图纸，只教他们用最土、最直接的办法，去识别最根本的问题。
“水泥送来了，抓一把在手里，用手指捻，看沙子的比例对不对。”
“钢筋运到了，别管他单子上写的啥，用卡尺，一根一根地去量直径。”
秦峰拿出一个从县城买来的最便宜的傻瓜相机。
“对着材料，对着施工的每个地方，拍下带日期的照片。”
“你们要记住，我们不懂设计，但我们认识材料。”
“我们不听任何解释，我们只认事实。”
“每天的记录，两个人交叉核对，签字画押，天黑之前，直接交给我。”
几天后，一号公路项目正式开标。
安河宏发建筑公司，在华通集团的“技术认证”和超低报价的双重优势下，毫无悬念地中标。
开工仪式搞得十分隆重。
彩旗飘扬，鞭炮齐鸣。
高明和马彪并肩站在主席台上，满面春风地为项目剪彩，享受着相机镜头的追逐和众人的吹捧。
而在不远处的一处山坡上。
秦峰和王老三，带着几个皮肤黝黑的监督员，正冷冷地看着山谷里那片喧闹的场面。
王老三有些沉不住气，手心全是汗。
“秦主任，就让他们这么开始？”
秦峰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远处那辆缓缓驶入工地的第一辆混凝土搅拌车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让他们先把第一车料送进去。”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鱼，要等它吞了钩，才好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