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悠悠罩住后山。戏班的人正忙着拆戏台,松木碰撞的闷响混着远处的犬吠,在山谷里荡出回声。念秋还趴在蒙烈肩头,虎头帽上的珠花沾了片槐树叶,他睫毛颤了颤,小嘴动了动,像是在梦里接着哼戏文。
“这孩子,看个戏把自己看睡了。”丫丫伸手拂去他帽檐上的碎叶,指尖碰到那枚小旦送的珠花,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戏台上七仙女的银钗,“刚才小旦说这珠花是真玉的,让他戴着保平安呢。”
蒙烈往怀里紧了紧孩子,脚步放得更轻:“戏班的人倒实在。我看那老生敲的檀板,还是十年前王木匠做的,包浆都亮得能照见人了。”
两人刚走到灵植园门口,就见陈默背着药篓蹲在石碾子旁,手里捏着根竹笛,正对着月光吹《天仙配》的调子。笛声生涩,却带着股执拗的认真,竹影在他脚边晃,像谁在地上写着不成句的诗。
“还练呢?”蒙烈笑着打招呼,“下午看你在戏台边跟着琴师扒调子,手指头都按红了。”
陈默脸一红,停下笛音:“这曲子好听,想学会了吹给我娘听。她年轻时最爱看《天仙配》,说七仙女的衣袂像灵植园春天的柳絮。”他抬头看了眼蒙烈肩头的念秋,“这小家伙睡沉了?刚才在后台,他盯着我的药篓看了半天,是不是想要里面的苍耳子?”
丫丫噗嗤笑了:“他是觉得你篓子里的艾草香,跟戏台上熏香的味儿像。对了,你娘的咳嗽好点没?下午见她还捂着胸口。”
“好多了,”陈默往药篓里摸了摸,掏出个纸包,“这是新配的蜜炼川贝,您帮我给王大娘捎过去呗?她刚才说嗓子干,这玩意儿润喉。”
蒙烈接过纸包时,念秋突然醒了,揉着眼睛嘟囔:“戏……没了?”他看见陈默手里的竹笛,眼睛一下子亮了,挣扎着要下来,“吹……七仙女……”
“行,吹七仙女。”陈默笑着把笛子凑到嘴边,这次调子顺了些,虽然偶尔跑调,却比刚才多了点意思。念秋跟着节奏晃脑袋,虎头帽上的珠花叮当作响,他突然指着西边的天空喊:“星星!像……七仙女的钻!”
可不是嘛,刚暗下来的天上,星星一颗接一颗冒出来,亮得像是谁把戏台上的碎钻撒在了黑丝绒上。丫丫抱着念秋,听着跑调的笛子,看着蒙烈往门楣上挂艾草,突然觉得这寻常的傍晚,比戏文里的热闹更让人心里踏实。
第二天一早,念秋是被窗外的吵嚷声闹醒的。他扒着窗沿往外看,只见王木匠带着两个徒弟,正把拆下来的戏台松木往院里搬,锯末子飞得到处都是。“爹!木头!”他奶声奶气地喊,小手在玻璃上拍得啪啪响。
蒙烈正帮着搬一根横梁,听见喊声回头笑:“这是要给你做个小木马,昨天看你盯着戏台上的马鞭子直愣神。”
王木匠抹了把汗,手里的刨子“沙沙”削着木坯:“这松木结实,做个木马能用到他上学。对了,那老生托我给你带句话,说念秋这孩子眼神亮,是块唱戏的料,问你愿不愿意让他来学老生?”
丫丫端着水盆出来,听见这话笑了:“他呀,昨天看《铡美案》吓得往我怀里钻,还学呢。”话虽如此,她还是往念秋兜里塞了块梨膏糖,“要是真喜欢,等秋收后让他去戏班看看。”
念秋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只知道那些松木要变成能骑的“马”,兴奋得围着木料转圈,虎头帽上的珠花甩得飞起。突然,他被地上一块带漆的木片吸引了——那是戏台柱子上掉下来的,红漆里掺着金粉,像极了戏服上的镶边。他捡起木片往兜里塞,想留给陈默,昨天听他说要做个笛子套。
正忙得热闹,陈默背着药篓又来了,这次篓子里没装草药,装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是他娘蒸的桂花糕。“我娘说,昨天蒙烈哥帮着抬戏台板,累着了,让我送点糕来。”他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眼睛往木料堆里瞟,“王木匠,我那笛子……能帮我修修吗?昨晚吹裂了个缝。”
王木匠头也不抬:“拿来吧,顺便给你刻个莲花纹,配你那《天仙配》的调子。”
念秋听见“笛子”两个字,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块红漆木片,踮着脚往陈默手里塞:“给……好看。”陈默愣了愣,接过木片看了看,突然笑了,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把木片嵌在了笛子裂缝上,红漆金粉在晨光里一闪,竟比原来还好看。
“谢啦,小老虎。”陈默刮了点笛膜贴上,凑到嘴边吹了声,清亮得像山涧流水。念秋跟着节奏跳,虎头帽上的珠花随着他的动作,在木料堆的阴影里忽明忽暗,像戏台上没谢的余灯。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犯困,王木匠的刨子声慢了下来,陈默的笛子搁在石桌上,竹篮里的桂花糕还剩两块,蒙着层细纱。念秋趴在木马的半成品上,手里捏着那枚珠花,突然问:“娘,七仙女……回家了吗?”
丫丫正在纳鞋底,闻言抬头看了看天,云絮飘得慢悠悠的,像谁把戏台上的水袖晾在了天上。“回了呀,”她笑着说,“不过她把星星留在咱们这儿了,还有你帽上的珠花,都是她送的礼物。”
念秋似懂非懂,把珠花别回帽檐,又去摸木马上的木纹。蒙烈走过来,拿起陈默忘带的笛子,试着吹了个音,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等这木马做好了,带你去戏班看他们排戏,”他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让老生教你唱两句,好不好?”
念秋用力点头,小嘴张了张,发出不成调的“咿呀”声,倒有几分像戏台上的吊嗓子。风从灵植园的篱笆缝里钻进来,带着槐花香,吹得竹笛的尾音晃了晃,像谁在远处应了声好。
拆下来的戏台松木渐渐有了木马的模样,王木匠正在给马头刻眼睛,陈默的笛子躺在旁边,红漆木片在阳光下亮得温柔。念秋抱着木马脖子,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戏班练嗓声,突然觉得,那些戏文里的故事,好像并没有随着戏台拆掉而消失——它们变成了木马上的纹路,笛子上的补丁,还有他帽檐上的珠花,悄悄住进了灵植园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