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风，带着金桔湾特有的温润与咸涩，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轻柔地撩动着纱帘。阳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凉意，在房间里投下朦胧的光斑。我坐在外间的沙发上，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衣裹挟着身体，但思绪却异常清晰，如同绷紧的弦，每一根都牵扯着昨夜那则惊雷般的讯息和病床上枯槁的身影。
目光穿过虚掩的门缝，落在那三个小小的、安稳起伏的被窝上。doro睡得豪放，一只小脚丫伸出了被子；西西侧身蜷缩，紧紧抱着她的橘子娃娃；多肉则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兽，深深蜷在暖橙色的被子里，怀里依稀可见她那个宝贝的贝壳小桶轮廓。她睡得那么沉，那么毫无戒备，小脸恬静，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昨夜足以颠覆她小小世界的风暴，从未席卷过这个温暖的避风港。
**如何开口？**
这个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告诉她，那个曾经是她整个天空、却又亲手将她推入寒冬深渊的人，找到了？告诉她，那场残酷的遗弃背后，是绝症带来的绝望？告诉她，这次重逢，不是为了弥补，而是为了…永别？告诉她，那个她可能从未真正从心底抹去的人，即将永远消逝，化作星辰或蝴蝶？
这太残忍了。她像一株刚从冻土中挣扎而出的幼苗，好不容易在阳光下舒展开柔嫩的叶片，感受大海的辽阔、鲨鱼的惊奇、彩虹的绚烂，品尝被珍视的甘甜。这半年的时光，或许不足以完全覆盖过往的冰冷，但那些新的、温暖的记忆正一点点填补着伤痕。现在，却要亲手将这株幼苗连根拔起，暴露在名为“永别”的凛冽寒风中？我好不容易才让她冰封的心湖漾起涟漪，难道要因为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心愿”，让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一股无名的怒火在胸腔深处闷烧。那个男人，他凭什么？！凭他身患绝症，就有资格要求被宽恕？就有资格要求那个被他深深伤害的孩子，在他生命的终点给予慰藉？这公平吗？这对多肉公平吗？
然而，另一个更微弱却更执着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如果选择隐瞒呢？如果就这样带着多肉悄然离开，让她永远背负着“被抛弃”的沉重问号，让那个模糊的、充满怨恨的背影永远盘踞在她心底的角落？当未来的某一天，她长大成人，有能力理解这一切时，她会不会怨恨我？怨恨我剥夺了她知晓真相的权利，怨恨我替她做出了选择，甚至…怨恨我一辈子？
“嗯…” 一声细微的、带着初醒迷糊的嘤咛，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挣扎。
门缝里，多肉小小的身体轻轻动了动。她无意识地抬起小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长睫毛如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朦胧的晨光中，如同被露水洗过的宝石，清澈得能映出人心底最细微的褶皱。她习惯性地摸了摸枕边冰凉光滑的贝壳小桶，然后，带着初醒的懵懂，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门缝，对上了我的视线。
四目相接。
她眼中那份不设防的柔软和纯粹的懵懂，像一道最纯净的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我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沉重和那份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矛盾与纠结。
就是此刻。
逃避，是对她最大的不公。她有权利知道真相，有权利面对她的过去，有权利选择如何告别，即使这选择会带来椎心刺骨的痛。
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似乎也无法冷却我喉咙里翻涌的灼热。我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doro和西西依旧沉浸在甜梦里。
我在多肉的床边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多肉似乎立刻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同寻常。她抱着小桶坐起身，嫩绿色的睡衣衬得她小脸格外白皙。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里面的懵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动物般敏锐的警觉，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我凝重的面容和眼底的挣扎。
“多肉，”我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在粗粝的砂纸上磨过，“墨…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但是…可能会让你非常、非常难过的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多肉小小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抱着贝壳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瞬间弥漫起浓稠的恐惧和不安，仿佛预感到某种灭顶之灾的降临。她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紧紧抵住了床头。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避开她过于直白而脆弱的注视，我的目光落在她怀里那个小小的橘色贝壳上——那是昨天在夕阳下她送给我的“小太阳”，此刻仿佛成了唯一能汲取勇气的源泉。
“我们…找到你以前的主人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魔咒，瞬间冻结了时间。
多肉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仿佛被一道无形的、足以摧毁一切的闪电狠狠劈中！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褪去，转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生气。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瞪到了极致，瞳孔深处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剧烈的、疯狂的震颤和难以置信的惊愕如同海啸般席卷开来，几乎要将那小小的灵魂吞噬！她的小嘴微张着，形成一个无声的呐喊形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那个极致的、混合着巨大震惊、恐惧和某种被强行撕裂的痛苦的瞬间。她怀里的贝壳桶“咚”地一声，失手掉落在蓬松的被子上，几枚精心挑选的贝壳滚落出来，散落在嫩绿色的被面上，像凝固的泪滴。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如同被冰封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命光彩的、精致而易碎的琉璃娃娃。只有那剧烈收缩的瞳孔和陡然变得急促又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呼吸，证明着在她那小小的躯壳里，正经历着怎样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暴。她小小的世界里，那个关于“抛弃”的冰冷坚冰尚未完全消融，又被这“找到”与“永别”的双重巨锤狠狠砸下，瞬间冰封万里，碎裂成无法拼凑的绝望。
看着她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如同世界彻底崩塌的惊痛，我的心像是被无数根冰针反复穿刺，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我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正被最残酷的记忆和最冰冷的现实疯狂撕扯，那份伤心欲绝的痛苦，已经超越了言语所能描述的极限。
“他…” 我艰难地继续，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无法掩饰的不忍，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他生病了。非常非常重的病…医生说…他快要…离开我们了。永远地…离开了。” 我停顿了一下，努力寻找着最不刺耳却也最真实的表达，“他…很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快要离开…永远离开…最后一面…”
这些字眼如同淬了冰的箭矢，再次精准地射中她僵直的身体。她眼中那剧烈的震颤和惊愕，慢慢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悲伤所取代。那悲伤如此沉重，如此绝望，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肩膀彻底压垮。一层晶莹的水雾迅速弥漫了她的眼眶，迅速汇聚成大颗大颗的泪珠，但她死死地、倔强地咬着早已失去血色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不让它们滚落。只有那微微颤抖的、如同秋风落叶般的肩膀，泄露着她正用怎样惊人的意志压抑着那即将决堤的悲恸。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碰触她冰凉的小手，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支撑，却在半空中生生顿住。任何语言和动作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任何安慰都像是对这份巨大悲伤的亵渎。
沉默，沉重得如同实质的铅块，在弥漫着晨光和海风气息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doro和西西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像遥远的背景音，衬得这份死寂更加令人心碎。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多肉那如同冰雕般的身体，终于有了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如同一片羽毛飘落，但那微不可查的点头里，却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有认命般的接受，有无法抗拒的悲伤洪流，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深埋在心底最柔软角落的、对那个模糊身影的最后渴望？
看着她独自承受着这足以压垮成人的巨大痛苦，我的心像是被浸入了苦涩的海水。我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将她那冰凉而僵硬的小小身体小心翼翼地揽进怀里。她的身体起初僵硬得像块石头，抗拒着一切触碰。我用最轻、最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仿佛怕惊扰了她濒临崩溃的灵魂：
“多肉，你知道吗？人生…就像我们见过的大海。有时候，它会像昨天下午那样，阳光灿烂，风平浪静，温柔地托着我们玩耍；但有时候，它也会掀起狂风巨浪，带来冰冷的暴雨和让人心碎的离别…” 我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那“离别”二字刺伤。“有些事情，比如…生老病死，比如…和最重要的人永远分开…是每个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躲不开的。它们很痛，非常非常痛…” 我收紧手臂，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但是，不要怕。墨会一直在这里，抱着你。doro和西西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她们是你的姐姐，是你最亲的家人。难过…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让眼泪流出来，会好受一点点…然后，我们一起…去见他。我们一起…面对这一切。好吗？”
怀里的孩子依旧僵硬着，没有回应，没有言语，也没有嚎啕大哭。但那双死死攥住我胸前衣襟的小手，那滚烫的、如同熔岩般灼热却又带着绝望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浸透了我的衣衫，烫在我的皮肤上，更烫在我的心上。那无声的泪雨，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更清晰地诉说着她内心正经历着怎样一场天崩地裂的海啸。
窗外，金桔湾的晨光正奋力穿透薄云，将海面染上粼粼金辉，新的一天生机勃勃地展开。然而对于我怀里的这个孩子，对于即将踏上的路途，前路却被一片沉重而悲伤的浓雾紧紧笼罩。我抱着她，如同抱着一块随时可能碎裂的琉璃，感受着她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和那无声却汹涌的泪河，清晰地知道，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将是这段温暖旅程中，最艰难、最沉重的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