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天惊
云峦长老的话语,如同一道撕裂苍穹的惊雷,毫无征兆地炸响在云宸的脑海深处。
那一字一句,裹挟着血与火的真相,蛮横地劈开了长久以来笼罩在他心头的重重迷雾。迷雾散尽,显露出的并非朗朗乾坤,而是盘踞在家族根基之上、扭曲而狰狞的毒藤。过往的种种疑窦——父亲闭关之处的森严守备却无一丝气息外泄、大长老云崇山日益膨胀的权势与隐隐的越俎代庖、族中那些忠于父亲的老人相继被调离或沉寂……此刻,这些散落的碎片被这道惊雷串联、熔铸,化作一柄冰凉刺骨的利刃,直直刺入他的心脏。
父亲,他那如山岳般巍峨、如晴空般朗照的父亲,并非在静室中寻求突破的玄关,而是身中剧毒,被囚禁于不见天日的牢笼!
而执刀者,竟是那平日里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大长老云崇山!
“嗬……”
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出的吸气声,在寂静的林中响起。云宸周身的空气,在这一刻骤然凝固、冻结。那不是错觉,而是实质般的杀意,冰冷、粘稠、锋利,以他为中心猛然扩散开来。脚下的碎石无声化为齑粉,周遭几株顽强生长的灌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生机,叶片蜷曲枯黄。连光线似乎都在这股沛然莫御的寒意中变得黯淡、扭曲。
福伯与云厉几乎同时感到一阵心悸,仿佛有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攀爬而上。他们跟随云宸日久,见过他临战的冷静,见过他修炼的刻苦,甚至见过他偶尔流露的深沉,却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如此不加掩饰、仿佛要屠尽世间一切的恐怖杀机。那杀意并非狂暴的火焰,而是万载玄冰的森然,冻彻神魂。云厉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福伯则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担忧。
石洞内,时间仿佛停滞了数个呼吸。
“消息……”
终于,云宸的声音打破了死寂。那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两块粗糙的冰砾在相互摩擦,带着一种竭力压制却仍濒临崩溃的边缘感。
“确切吗?”
他并未看向云峦长老,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又仿佛穿透了石壁,望向了云家那座此刻在他看来已遍布污秽与阴谋的深宅大院。
云峦长老身躯剧震,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云宸抬手虚按止住。老人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早已蓄满泪水的眼眶再也承受不住重量,两行混着血污的浊泪滚滚而下。那不是软弱的泪,而是悲愤之火灼烧出的滚烫证明。
“千真万确!少主,千真万确啊!”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
“此事……乃家主中毒前,拼着最后一丝清明与力气,以损耗本命魂力为代价,启动了唯有历代家主与几位核心长老知晓的‘心传秘印’,将讯息传给了我们这几个他绝对信任的老骨头!”云峦长老的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衣襟,指节惨白,“家主传讯时,神智已近模糊,只断续提及‘云崇山’、‘毒’、‘禁’数字,并令我等暗中查探,万勿打草惊蛇,同时……不惜一切代价,寻找解毒之法!”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刻骨铭心的恨意与一丝绝境中觅得的微光:“老夫此次违令潜入陨星谷,除了奉命探查近来的异常地动与星力波动,更重要的,便是为了寻找那传说中可能存在的‘星陨兰’!据一份残破古籍记载,此花百年一现,生于陨星之力最浓郁又最悖乱之地,其花蕊蕴含一丝破灭与新生交织的奇异之力,正是化解那‘蚀魂散’之毒的关键药引!”
“蚀魂散?!”
一旁的福伯失声惊呼,原本就凝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是无法置信的骇然。他踉跄一步,声音发颤:“司徒家秘传的顶级奇毒……无色无味,无影无形,专蚀神魂本源,消磨丹田真气!中毒之初,仅感疲惫困倦,宛若梦魇缠身,继而修为便会无声无息地缓慢跌落,神智渐沉,最终……最终在无边梦魇中魂飞魄散,从内而外彻底腐朽!此毒阴损至极,早已被多家联手列为禁忌,司徒家也立誓封存……大长老他……他怎敢!他怎能!竟对家主用此毒手?!”
福伯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愤怒。蚀魂散的恶名,在老一辈修行者中乃是梦魇般的存在。它摧毁的不仅是修为和生命,更是人的尊严与神魂存在的痕迹。云崇山此举,已非简单的权力争夺,而是彻头彻尾的灭绝人性,是对整个云家根基最恶毒的背叛与蛀蚀!
石洞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云峦长老压抑的抽泣声和福伯粗重的喘息。空气中弥漫的杀意并未消散,反而在得知“蚀魂散”之名后,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冰冷,几乎要凝结成黑色的冰霜。
云宸依旧闭着眼。
但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极致的愤怒与痛楚如同岩浆在他体内奔突咆哮,冲击着理智的堤坝。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无比清晰——宽厚的手掌按在他头顶的温暖,指导修行时严肃却隐含期许的眼神,离别前那声看似平常的“宸儿,家中诸事,暂由大长老代理,你专心历练”的叮嘱……如今回想,字字句句,都可能是在毒发煎熬中,为他铺就的最后一丝远离漩涡的退路!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那是至亲遭受无尽折磨而自己却懵然不知的愧悔,是信任被最亲近之人狠狠践踏的暴怒,是意识到家族已堕入深渊边缘的凛然。
他死死咬着牙关,舌尖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汹涌的怒涛在胸腔里撞击,几乎要破体而出,将眼前的一切,将远在云家的那个叛徒,彻底撕碎!
但,不能。
现在,还不能。
愤怒是火,能焚尽敌人,也能焚毁自己,更会焚掉救出父亲那最后的一线希望。
他必须冷,必须静,必须像万载寒潭最深处的玄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次深深呼吸的时间,但对洞中三人而言,却漫长如一个世纪。
云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深处,曾有的少年锐气与偶尔闪过的深沉,此刻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见底的幽暗寒潭,表面平静无波,潭底却潜流激荡,酝酿着吞噬一切的风暴。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镇压、冰封,只留下最为纯粹的冷静与决断。
“云峦长老,”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甚至比往常更淡,但这平淡之下,是令人心悸的坚冰,“您的伤势,眼下如何?可能自如行动?”
云峦长老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少主这是在评估现状,规划下一步。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悲愤,尝试活动了一下身体,感受着体内那股温和却坚韧的药力正在经脉中流转,修复着受损之处。
“回少主,您赐予的丹药效力非凡,内腑震荡已平复大半,真气也在缓慢恢复。只是这左臂,”他看了一眼自己用树枝和布条固定的左臂,苦笑道,“骨骼断裂,非几日之功可以愈合,但寻常行走赶路,运使部分真气,应无大碍。”
“好。”
云宸点了点头,那一个“好”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他目光转向手中一直紧握的那个非金非玉的盒子——空冥石盒。指尖拂过其上冰凉而神秘的纹路,仿佛能感受到云峦长老为此付出的鲜血与忠诚。这不再仅仅是一份珍贵的炼器至宝,更是一条染血的线索,一份沉重的托付,一把可能打开父亲生机的钥匙。
他将石盒郑重其事地收入怀中,贴身处放好。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是一个无声的仪式,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仇恨。
“此地血腥未散,不宜久留。”云宸站起身,目光扫过洞外晦暗不明的陨星谷光影,“云崇山既敢对父亲下手,行事必然周密狠辣。云峦长老您的行踪,他未必没有察觉。此番追杀,或许只是开始。”
他的分析冷静得可怕:“我们先寻一处更为隐蔽、且空间波动相对稳定的所在,暂作栖身。需将从长老处得知的消息,与福伯、云厉所知的情况仔细核对,厘清家族内外现状。然后……”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微闪,如星陨掠过夜空。
“再定行止。”
没有激昂的誓言,没有滔天的怒骂,只有最务实的安排,最冷静的筹谋。但福伯和云厉却从这平静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比咆哮怒吼更令人胆寒的决心。
少主,真的不一样了。那曾经需要他们或多或少护持的少年,已在瞬间被残酷的真相淬炼成钢,磨砺出锋。
“是,少主!”福伯与云厉同时肃然应道。
云厉上前,小心而稳固地搀扶起云峦长老。福伯则警惕地先行一步,探查石洞外的情况。
云宸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短暂停留、却聆听了惊天秘密的石洞,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冰冷、愤怒与决绝,深深烙印在神魂深处。然后,他转身,步伐稳定而坚定地踏入陨星谷那永远笼罩在淡淡星辉与阴影交织的诡谲光线之中。
前路未知,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但方向,已然明确。
救父亲,清门户,正家名。
无论挡在面前的是阴谋、是强敌、还是深渊,皆以手中之剑,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