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三族伏诛的第七日,垂拱殿。
辰时未到,殿前广场已黑压压跪了一片。不是寻常上朝的文武百官,而是清一色的朱紫文臣——御史台、中书省、门下省、六部尚书侍郎,凡三品以上者,皆在此列。他们未着朝服,皆穿素色常服,头戴乌纱,腰佩银鱼袋,垂首跪地,沉默如山。
这是大宋开国百年来,第一次文官集团集体“跪谏”。
谏什么?
殿门紧闭,无人知晓。但所有人都知道,与七日前太庙那场血祭有关,与那个站在血泊中、耳缺一角、被天子亲手拭血的阉宦有关。
辰时正,殿门开。
赵泓坐在御座上,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玉簪束发,面色平静如水。他身侧站着臻多宝,依旧紫色宦官服,胸前练鹊纹,但今日未戴冠,长发以一根素银簪松松绾着,左耳的残缺彻底暴露在晨光中。
“诸卿这是何意?”赵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御史中丞王璘第一个抬头。
他年过六旬,三朝元老,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却眼眶通红,嘶声道:“陛下!宦官干政,祸乱朝纲,此乃亡国之兆!臣等今日冒死进谏,请陛下诛阉宦臻多宝,肃清朝堂,还天下以清明!”
话音落,身后三百文官齐声高呼:
“请陛下诛阉宦——!”
声浪如潮,撞在垂拱殿的金砖玉柱上,嗡嗡回响。
赵泓笑了。
他缓缓起身,走下御阶,走到王璘面前,蹲下。
“王卿,”他问,“你说臻多宝干政,他干了什么政?”
“他……”王璘咬牙,“他执掌皇城司,滥用酷刑,构陷亲王,在太庙前……”
“构陷亲王?”赵泓打断,“庆王谋逆,证据确凿,哪一条是构陷?私通西夏的密函是构陷?伪造兵符是构陷?用人皮烙碑文是构陷?还是说——”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所有跪地文官。
“在你们眼里,庆王就该谋逆成功,朕就该死在庆王刀下,这才不是构陷?”
满殿死寂。
王璘脸色惨白:“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赵泓的声音陡然转冷,“你们今日跪在这里,口口声声说宦官干政,说朕被阉宦蛊惑。那朕倒要问问——庆王谋逆时,你们在哪里?庆王私通西夏时,你们在哪里?庆王用百姓骨灰砌墙时,你们又在哪里?!”
他每问一句,声音便高一分。到最后,已是厉声喝问,震得殿顶梁尘簌簌落下。
文官们低头不敢言。
赵泓走回御座前,转身,看向臻多宝。
“臻多宝,”他说,“他们说你是阉宦,说你不该干政。你觉得呢?”
臻多宝跪地:“臣确是阉宦,确不该干政。请陛下准臣卸去皇城司提举之职,归隐田园,以全圣名。”
他解下腰间牙牌,双手捧过头顶。
牙牌玄铁铸成,正面“皇城司提举”,背面镶着东宫玉佩的残片。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赵泓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接过牙牌。
不是接,是夺。
他握住牙牌边缘——边缘未打磨,锋利如刃。然后,狠狠一握。
“噗嗤。”
皮肉割破的声音。
血从赵泓掌心涌出,顺着牙牌流下,浸透了牌上的字迹,浸透了那块残玉。血滴在金砖上,“嗒、嗒、嗒”,一声声,敲在所有人心上。
“陛下——!”臻多宝惊呼。
赵泓却像感觉不到疼。他握着血淋淋的牙牌,走到王璘面前,将牙牌递到他眼前。
“王卿,”他声音很轻,“你说阉宦不该干政,那这皇城司提举,该由谁来当?你来当?还是你身后这些,在庆王谋逆时装聋作哑的‘忠臣’来当?”
王璘颤抖,不敢接。
赵泓笑了,将牙牌收回,用流血的掌心,在牙牌背面一抹。
血浸透残玉,玉中那点原本微不可察的蟠龙纹,在血中显现出来,狰狞欲活。
“这牙牌,是朕三年前亲手所赐。”赵泓说,“今日,谁要接此牌,朕就用谁的血,重铸一枚。谁要杀臻多宝,朕就用谁的命,祭这牙牌。”
他将牙牌扔回臻多宝怀中。
“捡起来。”他说,“戴好。”
臻多宝捡起牙牌,握在掌心,血还温热。他缓缓起身,将牙牌重新系回腰间。血染红了紫色官服的下摆,但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染血的枪。
王璘看着这一幕,忽然老泪纵横。
他解下腰间的银鱼袋——三品以上文官的信物,银丝织成鱼形,内可盛放官印、私章。他颤抖着手,将鱼袋倒转,一抖——
“当啷。”
不是官印,是一把短刃。
长三寸,薄如柳叶,刃淬幽蓝,显然是剧毒。刃柄镶着小小的“王”字。
“臣……臣有罪!”王璘伏地,声音嘶哑,“但臣今日,宁可以死明志,也绝不容阉宦祸乱朝纲!”
他这一动,身后三百文官,竟齐刷刷解下银鱼袋。
三百只鱼袋倒转,三百把毒刃“叮叮当当”落在地上。银鱼袋堆成一座小山,刃尖全部指向臻多宝,在晨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这是预谋已久的逼宫。
以死相逼,以血明志。
赵泓看着那座银山,看着那些毒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良久,他忽然拍手。
“好,”他说,“好一场‘鱼袋献刃’。诸卿真是忠心可鉴,连死都准备得这么周到。”
他转身,对殿外道:“来人。”
一队禁军入殿。
“把这些刃都拾起来,”赵泓说,“清点清楚,一把都不能少。”
禁军迅速动作,将三百把毒刃一一拾起,放在托盘中。刃上幽蓝的毒光,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赵泓走到托盘前,拈起一把,在指尖转了转。
“王卿,”他问,“这刃上的毒,是什么?”
王璘咬牙:“鹤顶红混乌头,见血封喉。”
“好毒。”赵泓点头,“那朕今日,就用诸卿准备的毒刃,给诸卿一个交代。”
他击掌。
八名太监抬进一座铜炉。
不是炭炉,是“宫烛熔炉”——专用于熔炼废弃宫烛的铜器,炉膛极大,可熔千斤铜铁。炉下已燃起熊熊炭火,炉膛烧得通红。
“把刃都扔进去。”赵泓吩咐。
禁军将三百把毒刃全部投入炉中。
毒刃遇火,刃上剧毒瞬间汽化,腾起一股淡蓝色的烟。烟有毒,但赵泓不退反进,走到炉边,看着那些刃在烈火中扭曲、熔化、化为银亮的液体。
“再加柴,”他说,“熔透了,朕要铸东西。”
炭火更旺,炉内温度骤升。不过半柱香,三百把毒刃已全部熔成银水,在炉膛内翻滚,泛着诡异的光泽。
赵泓看向殿角。
那里摆着一尊陶瓮,瓮口封着油布,瓮身有气孔,此刻正微微震动——里面有人。
“打开。”赵泓说。
禁军揭开油布。
瓮中囚着一人——正是王璘的独子,王衍。年方二十,本在国子监读书,今晨被皇城司“请”来,封入瓮中。此刻他面色惨白,眼中满是恐惧,想喊,但口中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
王璘见状,目眦欲裂:“陛下!小儿无辜!陛下——”
“无辜?”赵泓打断,“你准备毒刃逼宫时,可想过无辜?你口口声声要诛阉宦时,可想过他这些年为朕挡过多少次刀?吐过多少血?”
他走到陶瓮前,俯视着王衍。
“王卿,你说宦官不该干政。那朕问你——若没有臻多宝,庆王谋逆时,谁来为朕挡刀?若没有他,太庙血祭时,谁来捧那陶罍?若没有他,这满朝‘忠臣’跪在这里逼宫时,谁来站在朕身边?”
他直起身,看向所有文官。
“你们说他是阉宦,说他不全。但朕告诉你们——他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更像一个‘人’。”
他挥手。
禁军抬起熔炉,炉口倾斜——
滚烫的银液,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浇入陶瓮。
“啊——!!!”
王衍的惨叫被布团闷住,变成凄厉的呜咽。银液浇在陶瓮内壁,瞬间凝固,将瓮身烫得通红。热气从气孔喷出,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
王璘瘫软在地,老泪纵横,想爬过去,被禁军死死按住。
赵泓却看都不看他,只是盯着那尊陶瓮。
银液浇了整整三勺,陶瓮已变成一尊银瓮。瓮内没了动静,只有热气袅袅升起。
“冷却后,砸开。”赵泓吩咐,“将里面的银锭取出。”
禁军抬来冰水,浇在银瓮上。“嗤啦”声大作,白汽蒸腾。待冷却,铁锤砸下——
“砰!”
银瓮碎裂。
里面是一尊扭曲的人形银锭——王衍的尸骨已被银液包裹,与银凝固成一体,成了某种诡异的雕塑。最刺目的是,银锭正面,烙着两个大字:
“阉祸”
字是反的,显然是用模具烙在银液未凝时。笔画狰狞,深深嵌入银中。
赵泓走到银锭前,蹲下,伸手触摸那两个字。
“烫吗?”他问,不知在问谁。
无人敢答。
他起身,对禁军道:“将这银锭分割,铸成三百块小锭,每块都要带‘阉祸’二字。分赐今日跪谏的诸卿,每人一块。”
他转身,看向那些面如死灰的文官。
“拿回去,供在祠堂,每日晨昏,摩挲三遍。”他顿了顿,“朕倒要看看,是这‘阉祸’二字先磨平,还是你们先死绝。”
殿内死寂如坟。
只有银锭冷却时的“咔咔”细响,和王璘压抑的哭声。
对峙并未结束。
文官们虽被震慑,但无人离去。他们依旧跪在殿中,沉默如石,用这种无声的方式,继续对抗。
赵泓也不急。
他坐回御座,让人搬来奏折,一本本批阅。臻多宝侍立身侧,为他研墨、递茶、整理文书。两人如常办公,仿佛殿中那三百跪地的文官,只是背景。
时间一点点流逝。
午时,宫人送膳。赵泓就在御座上用膳,还赐了臻多宝一份。两人对坐而食,举止自然,看得跪地的文官们牙关紧咬。
未时,赵泓小憩片刻。
申时,继续批折。
直到酉时,暮色渐起。
殿内开始昏暗,宫人要点灯。赵泓却摆手:“不必。”
他起身,走到殿门前,看向外面渐暗的天空。
“开殿门。”他说。
沉重的殿门缓缓推开。
暮色涌入,照亮了殿内跪了整整一日、已摇摇欲坠的文官们。也照亮了殿外广场上的景象——
那里跪着另一群人。
不是官员,是妇孺老幼。男女老少皆有,粗布麻衣,颈套白绫。细数之下,共一百八十九人。
正是庆王三族被处决后,剩下的家眷。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凡未直接参与谋逆者,按律可免死,但需流放或为奴。
此刻,他们全部跪在这里,颈套白绫,面如死灰。
王璘第一个认出其中几人——那是他远房侄女,嫁给了庆王的一个庶子。还有几个,是朝中其他大臣的姻亲。
“陛下!”他嘶声,“这些都是妇孺!她们——”
“她们是逆党家眷。”赵泓打断,“按律,朕可杀,也可不杀。今日杀与不杀,就看诸卿了。”
他走回御座前,坐下。
“诸卿不是要跪谏吗?继续。每谏一句,朕就绞一人。从谁开始呢——”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妇孺,“就从最年轻的开始吧。孩子无辜,但谁让他们生在逆党之家?”
他抬手。
禁军上前,从人群中拖出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男孩吓得大哭,挣扎着喊“娘”。他母亲想扑过来,被禁军一脚踢倒。
白绫套上脖颈。
“不——!”有文官崩溃大喊。
赵泓看向他:“李侍郎要谏什么?”
那侍郎浑身颤抖,咬牙道:“臣……臣请陛下……”
“谏。”赵泓只说一个字。
侍郎看着那男孩,看着男孩母亲绝望的眼睛,看着周围同僚惨白的脸。最终,他颓然低头:“臣……无谏。”
“好。”赵泓挥手。
禁军松开男孩。孩子瘫软在地,被他母亲死死抱在怀里,母子俩哭成一团。
赵泓看向其他文官:“还有人要谏吗?”
无人出声。
只有压抑的喘息,和殿外妇孺的低泣。
赵泓笑了。
“既然无谏,那朕来说。”他起身,走到殿中,“庆王谋逆,罪证确凿,按律当诛九族。朕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诛三族,已是仁至义尽。剩下的这些妇孺,朕本打算流放岭南,给条活路。”
他顿了顿。
“但今日,诸卿逼宫,让朕很失望。失望到……想杀人。”
文官们浑身一颤。
“不过,”赵泓话锋一转,“朕改主意了。这些人,朕不杀。但也不流放。”
他走到臻多宝面前,伸手,解下了他腰间的宦官绶带。
那是紫色丝绦,象征宦官最高品级。赵泓将绶带扔在地上,然后,走向那座银鱼袋堆成的小山。
他弯腰,捡起一只鱼袋,抽出袋上的银链。
链很细,由数十节小银环扣成。赵泓将银链放在掌心,又捡起第二只、第三只……他捡了整整二十七只鱼袋,抽出二十七条银链,在手中拢成一束。
然后,他走回臻多宝面前。
“低头。”他说。
臻多宝垂首。
赵泓以银链为线,以手指为梭,开始编织。
他编得很慢,很仔细。银链在他指尖穿梭、缠绕、打结,渐渐成形——不是绶带,而是一条崭新的腰带。但纹路特殊:正中是一条蟠龙,龙口衔着一条银鱼,鱼身正是银鱼袋的轮廓。
“龙衔鱼”。
天子驭臣。
这是逾制,是僭越,是赤裸的宣告:这个阉宦,是朕的龙口中的鱼,是朕的掌中物。你们这些臣子,连他的一根腰带都不如。
文官们看着这一幕,眼中几乎喷火,却无人敢言。
赵泓编好腰带,亲手为臻多宝系上。
银链冰凉,贴在腰间。臻多宝低头,看见那条狰狞的蟠龙,正对着自己的腹部,龙口衔着的银鱼,鱼眼处镶着两颗细小的红宝石,像血滴。
“从今日起,”赵泓对所有人说,“臻多宝的官职,朕改了。不再是皇城司提举,而是‘垂拱殿行走,领内侍省,兼掌皇城司’。”
他顿了顿。
“官秩,正一品。”
满殿哗然。
大宋开国以来,宦官最高只到从一品,且多为死后追赠。正一品宦官,这是前所未有!
“陛下!”有老臣忍不住,“这不合祖制——”
“祖制?”赵泓转身,看向殿内供奉的《宋刑统》——那是大宋律法总纲,其中明确写着“宦官不得预政”。
他走过去,抽出那卷,看也不看,扔进香炉。
火焰腾起,吞噬纸页。
“律法该载的,”赵泓看着火焰,“是朕的心意。朕的心意改了,律法就该改。”
他走回御座,坐下。
暮色已深,殿内彻底昏暗。但赵泓不让人点灯,只是静静坐着,看着跪了一地的文官,看着殿外那些颈套白绫的妇孺。
时间一点点过去。
戌时,亥时,子时……
文官们跪得膝盖出血,摇摇欲坠。殿外妇孺中,已有老人昏倒,被禁军拖走。但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直到丑时。
赵泓忽然开口:“点灯。”
不是一盏,是所有。
“把内库所有宫烛都搬来,”他说,“全点了。”
宫人迅速行动。不过一刻钟,垂拱殿内,从御阶到殿门,从梁柱到墙角,密密麻麻点满了宫烛。不是寻常蜡烛,是御制的“血烛”,烛身掺朱砂,燃时焰红如血。
三千支血烛同时燃烧。
殿内亮如白昼,但光却是红的——血红色的光,笼罩着每一个人,将他们的脸映得狰狞如鬼。烛泪滚滚而下,汇成一条条细小的红河,沿着金砖缝隙流淌,流过跪地文官的膝下,温热黏腻,像血。
这就是“垂拱殿烛海”。
烛光血海,映照着这场无声的对峙。
赵泓坐在血光中,玄衣被映成暗红,脸上光影交错,看不出表情。臻多宝站在他身侧,银链腰带在烛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那条蟠龙仿佛活了过来,在血光中游动。
又过了一个时辰。
有文官终于撑不住,昏死过去。禁军上前拖走,像拖一条死狗。
赵泓看着,忽然道:“够了。”
他起身,走到殿门前,看向外面漆黑的夜空。
“今日就到这里。”他说,“诸卿的忠心,朕看见了。但朕的心意,你们也该看清了。”
他转身,最后看了那些文官一眼。
“从今往后,谁再提‘宦官干政’四字,犹如此烛。”
他随手拿起最近的一支血烛,捏碎。
烛身断裂,烛泪溅了他一手,滚烫。但他面不改色,将碎烛扔在地上,踩过。
“散了吧。”
说完,他转身,走向内殿。
臻多宝紧随其后。
殿门缓缓关闭,将三千支血烛、三百跪地文官、一百八十九名颈套白绫的妇孺,全部关在门外。
烛海还在燃烧。
烛泪还在流淌。
红河漫过金砖,漫过那些昏死的文官的身体,漫出殿门,流向广场,在夜色中蜿蜒如血,最终汇入螭首排水口,消失在地下。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三、银链如枷
回到寝宫,已是寅时。
赵泓褪去外衣,只着中单,坐在榻边。臻多宝跪在一旁,为他解下玉冠,散开头发。
烛光下,赵泓的侧脸线条冷硬,眼下有浓重的青影。今日这一整日的对峙,看似他赢了,但臻多宝知道,陛下耗尽了心力。
“陛下,”他低声,“臣不值得……”
“值不值得,朕说了算。”赵泓闭着眼,“腰带还戴着?”
“戴着。”
“解下来,朕看看。”
臻多宝解下那条银链腰带,双手奉上。
赵泓接过,在烛光下细看。蟠龙狰狞,银鱼精巧,红宝石鱼眼在光下如血滴欲坠。他抚过龙身,抚过鱼鳞,抚过那些银环扣结。
“知道朕为何要编这个吗?”他问。
“臣不知。”
“因为银链如枷。”赵泓轻声说,“朕给你戴上枷,告诉所有人——你是朕的囚徒,是朕的禁脔。他们想动你,就得先破这枷。而这枷的钥匙,在朕手里。”
他将腰带还回去。
“戴着吧。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护身符。见腰带如见朕,谁敢不敬,杀无赦。”
臻多宝接过,重新系上。银链贴着皮肤,冰凉,却意外地妥帖。
“陛下,”他犹豫片刻,“那些文官……”
“死不了。”赵泓躺下,枕着手臂,“但他们该记住疼了。记住这满殿烛海,记住那三百块‘阉祸’银锭,记住跪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的滋味。”
他顿了顿。
“臻多宝,你记住——在这朝堂上,仁慈是罪。你对谁仁慈,谁就会反过来咬你。今日若不是朕狠,现在被银液浇死的,就是你。”
臻多宝垂首:“臣明白。”
“你不明白。”赵泓睁开眼,看着他,“你若真明白,就不会在太庙前问朕‘老天爷会看见吗’。老天爷不会看见,看见的只有人。而人,只认拳头,不认道理。”
他伸手,抚过臻多宝左耳的残缺。
“这道疤,是你十年前受的。但今日之后,这道疤会是你的勋章。所有人看到它,都会想起太庙那场血祭,想起垂拱殿这场烛海,想起朕为你割破的手掌。”
他的指尖很凉,但抚过疤痕时,带来奇异的灼热。
“疼吗?”他又问,像在太庙前问过的那样。
“不疼。”
“说谎。”赵泓笑了,“但朕喜欢听你说谎。”
他收回手,翻身面朝里。
“去睡吧。明日……西夏使臣就该到了。那才是真正的硬仗。”
臻多宝为他掖好被角,吹灭烛火,退出寝殿。
走在宫道上,夜风很凉。
他低头,看着腰间那条银链腰带。蟠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龙口中的银鱼,鱼眼处的红宝石,像两点凝固的血。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掖庭雪夜,王德福割他耳朵时说的话:
“小崽子,给你留个记号。让你记住,你是个贼,是个阉人,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是啊,他翻了身。
用血翻的,用命翻的,用这满身伤痕翻的。
如今他是正一品宦官,垂拱殿行走,领内侍省,兼掌皇城司。腰佩龙衔鱼银链,手握生杀大权。
但他还是那个崔怀舟。
左耳缺一角,背上三十九朵杖花,心口一道刀疤,掌心四个渗入血脉的字。
从未改变。
他握紧腰间的银链,感受着金属的冰冷。
然后,抬头,看向西夏的方向。
夜还长。
路,也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