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盛夏,是在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和空调外机沉闷的嗡鸣中到来的。红星集团总部大厦内,气氛却与窗外的酷热形成微妙反差,一种沉静而执着的氛围在悄然弥漫。
专利诉讼的拉锯战依旧在进行,但节奏似乎发生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对方律师提出的文件索取要求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漫无边际,反而开始显露出聚焦的迹象。林一在每周的诉讼简报会上,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
“他们开始收缩战线了。”法务总监指着最新一轮的证据交换清单,“要求提供的邮件记录范围明显收窄,集中在最后这十八个月,而且更侧重于工艺参数调整的部分。”
“这说明什么?”老周迫不及待地问。
“说明他们可能意识到,依靠广撒网的拖延战术效果在减弱,或者……他们内部评估后,认为在某些关键点上,我们的不侵权论证正在变得更有说服力。”法务总监谨慎地分析道,“当然,也不排除是诱使我们放松警惕的战术。”
林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清单上那几个被重点标出的技术关键词上。“不管是不是战术,我们以不变应万变。他们聚焦,我们也聚焦。把我们基于新材料的替代方案的技术论证做得更扎实,尤其是绕开他们专利保护范围的那部分,请第三方权威机构再做一轮鉴定报告。”
他没有显露出丝毫乐观,反而更加审慎。他知道,诉讼如同高手过招,任何一丝气息的紊乱都可能被对手利用。
与此同时,研发院里,针对新型磁性材料中试稳定性的攻关,也进入了一个更加精细、更加磨人的阶段。环境改造只是基础,真正的难点在于建立一套能够精确量化并控制那些“微小变化”的工艺参数模型。
技术副厂长带着团队,几乎住在了中试车间。他们引入了更精密的在线监测设备,记录下每一次烧结过程中,温度曲线、气氛组分、甚至传动带速度的毫厘之差,并与最终产出的材料性能数据进行海量关联分析。
这个过程枯燥、繁琐,且进展缓慢。有时连续调整几十个批次,性能波动依然如故。团队里年轻工程师的脸上,难免会偶尔流露出沮丧。
林一没有去催促,而是在一次周末,带着几箱饮料和点心去了研发院。他没有召开会议,只是和技术人员一起,站在监控屏幕前,看着那些不断跳动的数据和曲线。
“感觉怎么样?”他问一个盯着屏幕、眼圈发黑的年轻工程师。
“林总,有点……像在迷宫里找路,知道出口在哪,就是拐来拐去总是碰壁。”年轻人老实回答。
林一点点头,拿起一块点心递给他:“我女儿最近学画画,调一个天空的蓝色,调了整整一个下午,废了十几张纸。她妈妈都看不下去了,觉得她在浪费时间。”
年轻人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林一笑了笑,继续说:“但她最后调出来的那个蓝色,确实比她一开始随便涂的要好看,更有层次,更……像她心里想要的那个天空。有时候,慢就是快。”
他没有再多说,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转身离开了。留下那个年轻工程师,看着屏幕上复杂的数据曲线,又想了想林一的话,若有所思。
家庭的日常,也在这盛夏里,增添了一份甜蜜的“负担”。林曦对画画的热情,在得到了“像样”的工具和父亲的鼓励后,愈发高涨。她不再满足于画想象中的糖果屋和草莓云,开始试图描绘她眼睛看到的世界——客厅里那盆绿萝缠绕的藤蔓,窗外高楼上反射的夕阳,甚至是爸爸回家时略显疲惫的侧脸。
她的观察力变得细致,对色彩也更加敏感。但也因此,遇到了新的“瓶颈”。她发现自己画出来的爸爸,总是不够“像”,不是眼睛画小了,就是神态抓不住。
“爸爸,为什么你这里有一条线?”她用小手指着林一眉间的浅浅皱纹,好奇地问。
林一正靠在沙发上看一份市场分析报告,闻言放下文件,笑着把女儿揽到身边:“这是爸爸想事情的时候,不小心皱出来的。”
“那我可以画出来吗?”
“当然可以。”林一配合地坐正,“不过,画画的时候,不一定要把每一条线都画出来。有时候,抓住最重要的感觉,反而更像。”
他尝试用孩子能理解的语言,去解释“神似”与“形似”的区别。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仿佛在用一个不同的维度重新审视自己和周围的一切。
宋清看着父女俩一个认真当模特,一个蹙着小眉头努力捕捉“感觉”的样子,忍不住用手机拍了下来。照片里,林一放松而耐心,林曦专注而执着。她将照片设置成了手机屏保,觉得这比任何商海凯旋的消息都更让她感到满足。
夏末的一天,林一接到了秦总打来的电话。对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
“林总,有个非正式的消息。我们这边听到些风声,那家巨头内部,对这场官司的耐心似乎不像之前那么足了。他们最近一个季度的财报不太好看,法务预算据说也在收紧。”
林一心中微动,但语气依旧平稳:“谢谢秦总告知。我们会继续做好自己的事。”
“另外,”秦总顿了顿,“关于我们之前讨论过的,红星品牌形象提升和产品设计感的问题,我这边认识几个从海外回来的优秀工业设计师,有没有兴趣接触一下?”
资本的触角,似乎总能在关键时刻,敏锐地探寻到新的可能性。
林一没有立刻答应,他让秦总先把资料发过来。挂掉电话后,他走到办公室那面挂着女儿几幅新作的墙前。有一幅画的是家里的餐桌,上面摆着碗筷,色彩温暖,线条虽然稚嫩,却充满了生活气息。另一幅是窗外的夜景,楼宇的灯光被她用各种明亮的色点点缀,显得梦幻而充满活力。
他看着这些画,脑海中浮现出红星那些性能卓越、但外观始终差强人意的产品。技术是骨骼,质量是血肉,那么,设计感和品牌温度,是不是就是赋予产品灵魂和表情的东西?
这个夏天,诉讼的僵局出现了细微裂痕,技术的攻坚在枯燥的数据积累中默默推进,而女儿手中的画笔,则在不经意间,为林一打开了一扇关于“美”与“表达”的思考之门。
他知道,距离真正的突破尚需时日,无论是法庭上的,还是实验室里的。
但种子已经埋下,在盛夏的土壤里,静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他拿起内线电话,吩咐秘书:
“请研发院把最近三个月所有中试批次的数据分析总结报告送过来。”
“另外,帮我约一下美术学院工业设计系的主任,时间……定下下周吧。”
窗外,夕阳将天空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与女儿画中那梦幻的夜景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路,还很长,但视野,似乎又开阔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