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朱砂小楷写就的“祁”字，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在冷青璃的眼底，也烙进了她的魂魄里。
三世纠缠。
这个认知，比“妖女”的身份，比“兵临城下”的绝境，更让她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战栗。
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三幅画面和那个“祁”字在反复冲撞。
议事厅方向隐约传来激烈的争论声，像另一个世界遥远的回响，与她再无干系。
碧梧端着一碗安神汤再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家小姐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本古籍，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魂魄已经离体。
“小姐！您怎么了？”
碧梧慌忙放下汤碗，想去扶她。
冷青璃却像是没有听见，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书页上那个“祁”字，直到指尖都感到了纸张的粗糙纹理。
疲惫，恐惧，还有那份跨越千年的巨大谜团，如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次睁开眼时，耳边不再是督府的死寂，而是鼎沸的人声。
车马喧嚣，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着食物的香气，织成一张鲜活而热闹的网。
冷青璃怔住了。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街道上。
街道两旁是飞檐斗拱的唐式建筑，胡商牵着骆驼，仕女罗裙飘飘，一切都繁华得不真实。
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不再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旗袍，而是一袭宽袖的洁白长衫，衣料柔软，随着微风轻轻拂动。
这是……哪里？
她茫然地抬起手，那是一双属于少女的、白皙纤长的手，不是她自己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在她脑中浮现。
“我是长安城南的医女，青璃。”
这个念头清晰无比，仿佛她本就该知道。
她没有惊慌，反而有种奇异的归属感。
她顺着记忆中的路，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院子里种满了草药，一个药童正在晾晒药材，见到她，恭敬地喊了一声：
“青璃姐。”
她点了点头，走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布置简单，却处处透着雅致。
她走到镜前，镜中的人儿，眉眼与她有七八分相似，却更显稚嫩，眉宇间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这就是……第一世的自己吗？
那个传说中的妖医。
她抬起手，心念一动，指尖便泛起一层淡青色的微光。
那光芒柔和而温暖，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是妖力。
是鸾鸟的治愈之力。
原来，这力量并非诅咒，而是用来救人的。
正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青璃神医！求您救救人！城外乱军伤了好些人，官府的郎中都束手无策啊！”
她推门而出，随着报信的人匆匆赶往城外。
城门外，一片狼藉。
受伤的兵士和百姓随处可见，哀嚎声此起彼伏。
她立刻投入救治。
那些在旁人看来足以致命的伤口，在她泛着青光的手下，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百姓们看着她，眼神里有感激，也有敬畏。
他们称她为神医，却又与她保持着距离。
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孤独。
“那边！那边还有个小将军！伤得最重！”
有人指着远处一棵大树下喊道。
青璃闻声赶去，只见一个身穿校尉铠甲的少年，浑身是血地靠在树干上，胸口插着一支箭，已然昏迷不醒。
她蹲下身，伸手拨开他被血污粘住的头发，想看清他的脸。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她眼前时，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是一张年轻的、英气勃勃的脸。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嘴唇紧抿，纵然在昏迷中，也透着一股不屈的倔强。
这张脸……
这张脸，分明就是夜祁！
只是褪去了民国督军的狠戾与深沉，只剩下属于少年的锐利与张扬。
她伸出去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原来，那不是幻觉。
他们真的，在千年之前就已相遇。
“没救了，这箭伤得太深，离心口太近了。”
旁边一个帮忙的百姓摇了摇头，叹息着走开。
青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没救了？
不。
她看着这张与夜祁一模一样的脸，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疯狂滋生。
她不能让他死。
“你们都退开些，不要围着。”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众人闻言，纷纷退后了几步。
确认四下无人能看清她的动作后，青璃深吸一口气。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
她将双手覆在那少年校尉的胸口，催动了全身的鸾鸟妖力。
这一次，不再是微光。
淡青色的光芒从她掌心倾泻而出，如水流般将少年整个包裹起来。
她能感受到，他体内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像一个破了洞的口袋。
她咬紧牙关，将自己的妖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强行修补着他破碎的经脉和脏器，将他从死亡的边缘往回拉。
妖力消耗巨大，她的额头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变得苍白。
终于，那支插在他胸口的箭矢，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缓缓推出，伤口处的血肉开始飞速蠕动、愈合。
少年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原本微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有力。
青璃收回手，身体晃了晃，几乎要跌倒。
她扶着树干，大口喘着气，看着少年胸口那片完好如初的皮肤，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少年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明亮的眼睛，像淬了火的星辰，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
他的视线聚焦，看清了眼前这个一身白衣、脸色苍白的女子。
她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微风吹动着她的发丝和衣袂，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少年眼中的茫然，瞬间变成了惊艳与震撼。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刚刚愈合的身体，发出一声闷哼。
“别动，你的伤……”
青璃下意识地开口。
少年却固执地撑起半个身子，对着她，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敢问姑娘芳名？”
青璃看着他那双灼灼的眼睛，心跳漏了一拍，她浅浅一笑。
“青璃。”
少年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郑重地刻进了心里。
他挺直了背脊，意气风发地立下誓言。
“青璃姑娘，待我平定叛军，凯旋归来，必寻你报此大恩！”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对她的倾慕与承诺。
然而，梦境到这里，开始剧烈地晃动。
青璃看到他转身，拿起长枪，汇入军队，奔赴远方战场的背影。
那个背影决绝而坚定。
可她的心中，却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巨大悲伤与不安，仿佛已经预见，这场意气风发的奔赴，是一场永别的开端。
画面破碎，黑暗袭来。
冷青璃猛地惊醒，从华丽的西洋大床上坐起。
窗外，天色已蒙蒙亮。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触手一片冰凉湿润。
是眼泪。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校尉，那句“待我平定战乱，凯旋归来”的誓言，还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可为什么，一想到这句话，她的心就痛如刀绞？
梦境的最后，那股灭顶的悲伤又是从何而来？
他……真的就是夜祁的前世吗？
那场她预感到不安的战乱，究竟发生了什么？
让他最终没有能够回来？
冷青璃低头，看到自己依旧死死抓着那本古籍，书页已经因为她昏睡时的紧握而变得褶皱。
她颤抖着手，翻开了新的一页。
那一页上，画着一株血红色的、形状奇异的草药，旁边同样用朱砂小楷写着三个字——诛妖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