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像一块巨大的、沾血的裹尸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南书房内外。只有那炉檀香的甜腻气味，依旧顽固地从门缝里丝丝缕缕渗出，带着死亡的味道。
韦小宝瘫在冰冷的石地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耳朵里嗡嗡作响，还在回荡着门内最后那声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闷响。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太重。
结束了？
那头咆哮的猛虎……死了？
他抬起头，惊恐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朱门。门板上，刚才鳌拜那只巨手扒过的位置，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指痕，深深刻入硬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临死前的狂暴力量。
吱呀——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首先探出的，是一只枯瘦、稳定、沾着些许暗红斑点的手。
是海大富。
他佝偻着身子挤了出来，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呼吸略显急促，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亮得骇人，如同鬼火。他看也没看瘫在地上的韦小宝，只是对门外那些面色惨白、如临大敌的侍卫们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逆臣鳌拜，御前逞凶，已然伏诛。”
“清理干净。”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侍卫们如梦初醒，压下眼中的惊骇，躬身领命，动作迅捷却无声地涌入书房。
很快，里面传来沉重的拖曳声和细微的整理动静。
韦小宝挣扎着想爬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皇帝。
他的脸色同样苍白，唇紧抿着，明黄色的常服衣襟有些凌乱，甚至溅上了一两滴不易察觉的暗色痕迹。但他的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愤怒或隐忍，而是一种冰冷的、深沉的、仿佛瞬间被催熟了的平静。
他目光扫过庭院，最后落在瘫软如泥的韦小宝身上。
那目光复杂极了。有一丝未散的惊悸，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对海大富的深深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审视和……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探究。
韦小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手脚并用地想跪好。
皇帝却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很好。”
只有三个字。
却重逾千斤。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在一众侍卫无声的护卫下，快步离去。背影挺直，已隐隐透出九五之尊的孤寂与威仪。
海大富这才缓缓转过头，那双鬼火般的眼睛终于落在了韦小宝身上。
他慢慢踱过来，枯瘦的身影在韦小宝身上投下冰冷的阴影。
“起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韦小宝连滚带爬地站起，垂着头，不敢看他。
海大富伸出手，不是打他，而是替他拍打了一下袍子上沾染的灰尘。动作很轻，却让韦小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刚才……怕了？”海大富问。
韦小宝喉咙发干，只能点头。
“怕，是好事。”海大富的声音平淡无波，“知道怕，才会想办法活。”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了一眼韦小宝始终拢在袖子里的右手。
“杂家倒是没看出来……你身上，还藏着点有意思的东西。”
韦小宝心里猛地一紧！右手下意识地攥紧。袖子里，除了冷汗，还有那柄他从扬州带来、用来防身削水果的、再普通不过的小刀。
刚才撞门关门的混乱中，他完全是瞎摸乱撞，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海大富却不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子，你的秘密，我知道。
“走吧。”海大富转身，佝偻着背，像来时一样，慢吞吞地向阴影处走去，“戏唱完了。该领赏了。”
领赏？
韦小宝懵懵懂懂地跟在后面，脑子里一团乱麻。
穿过一道道宫门，遇到的太监宫女无不纷纷避让，投向海大富的目光充满了敬畏，看向韦小宝的眼神则多了许多惊疑和探究。
消息，显然已经像风一样传开了。
终于回到海大富那间阴冷的小院。
海大富在太师椅里坐下，仿佛耗尽了力气，闭目喘息了片刻。
再睁开眼时，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沉甸甸的锦袋，随手抛给韦小宝。
“赏你的。”
韦小宝接过，入手一沉。打开一看，里面是黄澄澄的、崭新的十锭金元宝！
金光灿灿，几乎晃瞎了他的眼！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这……”他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了。
“皇上赏的。”海大富淡淡道，“你应得的。”
韦小宝捧着金子，只觉得烫手无比。这每一锭元宝，都仿佛沾着鳌拜的血和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杀局。
“至于杂家答应你的……”海大富慢悠悠地继续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诡异的疲惫，“以后再给你。”
他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去吧。最近安分点，别惹事。”
韦小宝晕乎乎地退了出来，怀里揣着那袋沉甸甸、烫乎乎的金子，走在夕阳的余晖里。
恐惧慢慢消退，一种极度的兴奋和后怕交织着涌上来，让他手脚都在微微发抖。
他活下来了。
不仅活下来了，还得了赏金！
皇帝说他“很好”！
海大富似乎也……还算满意？
他忍不住掏出那柄普通的小刀，放在眼前仔细看。刀身沾着汗渍，没有任何特别。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鳌拜那只恐怖的金色巨手扒开门缝的瞬间，他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把门撞上，右手胡乱挥舞间，好像……好像确实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难道是……
一个荒谬的、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猛地摇头，把这念头甩开。
运气！一定是运气！
他韦小宝什么时候有那本事了？
他把小刀揣回袖子，又摸了摸怀里冰凉的金元宝。
冰与火，恐惧与狂喜，同时在他心里燃烧。
他抬起头，看向那被夕阳染得一片金红的宫墙。
这吃人的地方，好像……也挺有意思。
他咂咂嘴，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混合着后怕和极度兴奋的弧度。
“赏钱……”他低声嘟囔，掂了掂怀里的金子。
“这买卖……好像做得过？”